52.名垂青史的奸佞(2 / 2)

五年前那場雪比今日的還要大,聽說整個京城都是銀裝素裹,不少的文人墨客都即興揮毫,寫下或豪邁或精美的詩文篇章。

沒有人知道,也不必有人知道,千裡之外的大軍險些被拖延的軍餉累得全軍儘沒,求告無門的年輕官員在宮門外,幾乎跪廢了一雙腿。

他篤定著宋執瀾有一天一定會後悔,會追悔莫及,會痛苦得發瘋,卻沒想到最先後悔的竟然是自己。

“王爺——王爺?”

身邊擔憂的喚聲忽然將他從沉思中拉出來,迎上禦林衛擔憂的目光,宋戎恍惚回神,忽然攥緊了那一瓶傷藥,大步朝殿內趕了回去。

他的腳步越來越慢,神色漸漸平複,走到門口時,眼中水色也已消退。

定了定心神,宋戎推開門進去,緩步走到榻邊,將凍得發僵的雙手焐熱,才開始仔細地替陸璃塗抹著傷藥。

掌下的皮膚隱約微燙,清涼的藥膏被小心地塗上去,執著地一寸寸細致揉開。宋戎胸口起伏越發激烈,手上的動作卻反而愈輕緩柔和。

終於,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隻手上幾乎沒有什麼力道,隻是虛虛握著,宋戎的動作卻忽然滯住,抬起目光,迎上那雙似乎已有所預感的清淡瞳眸。

“那些軍糧——你是怎麼湊出來的啊……”

宋戎深吸口氣,抬手撫上他的肩,努力叫自己的語氣帶上輕鬆的笑意,卻才一開口,就難以自製地顯出哽咽鼻音。

話音孤零零落下去,沒有回應。

琉璃般的清淩瞳眸隻是靜靜望著他,無喜無怒,無波無瀾,仿佛在等待著某個早已注定的判決。

胸口情緒忽然洶湧得難以自持,宋戎再忍不住,一把將那人消瘦的身體拉進懷裡,想要狠狠收緊手臂,卻又生怕碰疼了他,灼燙的呼吸急促打在蒼白的頰側,視線已然一片模糊。

該有多絕望,該有多委屈。

在宮門外長跪不起的時候,心力耗竭嘔血昏迷的時候,東拚西湊地補足救命的糧餉,卻又生怕不夠,往車上儘力塞著一切能想到代為口糧的食物的時候。

終於徹底明白,做個忠臣諍臣,根本無力左右皇上昏聵偏信,無力更改朝堂腐朽傾頹的時候。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陸璃的時候,少年狀元跨馬遊街,一身抱負,滿腹文章。

在那三日的長跪裡,陸璃其實就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隻是一個遊魂,一個放棄了自讀書識字起就堅持的操守,放棄了嶙峋傲骨,放棄了立身之本的遊魂。

於是將此身徹底沉入泥淖,再不要什麼千古清名。

懷裡的身體忽然顫栗著繃緊,宋戎心口微縮,似有所覺地落下目光。

那雙仿佛永遠不為所動的清淩寒瞳裡,終於無聲落下淚來。

“清光……”

屏息撫過他臉頰上冰冷的水意,宋戎嗓音沙啞,語氣近乎懇求:“彆忍著,不要緊,這裡沒有旁人……”

“不是我在哭。”

當然清楚這時候一旦泄露,宋戎就一定會順藤摸瓜地弄清楚一切,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有利局麵就再也無從挽回。

蘇時澀聲開口,用力攥緊對方的衣物,極力克製著過於強烈的情緒,卻依然無能為力。

不是他在哭,是這具身體在落淚。

心臟悸栗,胸口窒悶,每一寸身體都被激烈的痛楚淹沒,寒意悄然臨身。

寒夜漫漫,四顧孑然。

殘破的身體已經無力承載過於激烈的情緒,陸璃死死抵在他頸間,身體隱忍到無聲顫抖,終於倉促抬手掩上唇間。

蒼白修長的指間,忽然染上一抹刺目的殷紅。

“沒事了,吐出來就好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擁住那具終於力竭頹然下來的身體,宋戎把人整個護進懷裡,一遍遍撫過依然隱約顫栗的脊背,笨拙地重複著單調的勸慰。

懷裡的人漸漸安靜下來,靜得叫他心生恐懼。小心地將人攬在臂間,低頭望下去,確認了那雙眼睛裡依然有著亮芒,才終於稍稍放心。

蘇時閉上眼睛,抬手按住心口。

刀割般的痛楚漸漸平複下去,這具身體的最後一點執念,仿佛也已隨著那一口血徹底散儘。

“還沒有過去。”

雙目重新睜開,凜冽寒芒回到那雙眼睛裡,定定迎上攝政王怔忡的注視。

還沒有過去,還沒有完成最後的那一步,沒有讓這副軀體徹底歸於塵埃,沒有榨乾這條生命的最後一點價值。

他接手這具身體,不是為了因私情而動搖,不是為了一時心軟就有所妥協,然後苟延殘喘地活下去的。

“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你不能去做。多年來我一直在打壓太子,除非將我斬殺,不然皇上永遠都無法確立真正的帝王之威,永遠都會活在我的陰影之下。隻有殺了我,才能徹底肅清朝堂風氣,一掃先朝舊弊,才能叫那些蠢蠢欲動的手縮回去。”

冰雪般的清寒目光徑直落入黑沉的眼底,那具傷病交加的身體忽然迸出不容違逆的強橫威嚴,攥著他的手越發用力,仿佛要勒進骨骼,血肉交融。

“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宋戎,你不能毀了它……”

聽見對方清晰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宋戎的身體一顫,被握著的手驟然攥緊,炙燙的心口終於無限冷下去。

他有無數理由去留住陸璃,去替他洗清罪名,幫他昭雪,叫所有人都明白他的苦心和犧牲,可這一切,卻都抵不過對方的那一句話。

陸璃走到今天這一步,才真正是煎熬心血,殫精竭慮。

這是一條早就定好了結局的路,如果他非要強行更改,才真的會叫對方的苦心謀劃毀於一旦,那時的陸璃即使活下去,也已然毫無意義。

眼前的人顯然已經到了極限,目光卻依然執著地凝在他身上。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會再插手了。”

宋戎的心徹底沉下去,胸口再不剩半分熱氣,語氣卻仍極溫和,忽然向前傾身過去,將人重新擁進懷裡。

“清光,我從沒告訴過你,十三年前我們在京城見過一麵——那一麵,我至今仍難以忘卻分毫。”

聽見他的保證,那雙眼睛裡苦苦支撐的光芒忽然一閃,終於暗淡下來,於是冰消雪融,隻剩下平和的疲憊釋然。

像是忽然放開了所有的戒備,也放下了所有苦撐的支持,陸璃溫順地靠在他肩頭,安靜地聽著他的話。

那雙眼眸裡的鋒芒終於柔和下來,卻也一並暗淡了所有的耀目光華。

迎上他安靜的目光,宋戎啞然輕笑,溫柔地撫上蒼白清秀的眉眼。

“自那日起,我便時常在想,宋戎自幼無甚大誌,此生若能與他朝暮,便不算虛度。”

他的掌心儘是粗礪兵繭,力道絲毫不敢使得太過,隻是極儘輕柔地拂過指下眉峰,小心地釋開其間微蹙的紋路。

“如今朝暮已得,心願已足。就讓宋戎送右相一程,可好?”

黑沉的雙眸溫柔深徹,眼底卻藏著帶血的痛楚決然。

蘇時迎上他的目光,良久終於放心,斂目頷首:“好……”

才說出一個字,殿外忽然傳來刺耳的金鐵交鳴聲。

禦林衛高聲喝止,嘈雜響聲不絕於耳,一道急促腳步忽然由遠及近,朝兩人所在的方向趕來。

蘇時目光微凜,才鬆懈下來的心神再度提起,抬手按住本能就要防備的宋戎。

回京護駕的皇叔攝政王居然被幽閉在偏殿,一旦被外人見到,縱然不算昏君,一個苛待皇室、鳥儘弓藏的暴君名頭隻怕也要扣在小皇帝的頭上。

“放心,皇上若要我的命,犯不著這樣大張旗鼓。”

低聲安撫住宋戎,蘇時凝神聽著外麵的動靜,撐身斂衣坐起。

心知他定然有自己的主意,宋戎微微頷首,隻打算無論如何都一定配合對方,無聲望過去,卻忽然在那雙眼睛裡看出了隱約歉意。

宋戎一怔,隨即就被從榻上扯了下來。

趁著來人還有幾步才能推門闖入,蘇時果斷扯住宋戎,把人往榻下囫圇塞了進去。

“不到必要時刻不要出來,事急從權,委屈王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