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名垂青史的奸佞(2 / 2)

他知道宋執瀾不是在問自己,所以他沒有回答。

身後事都已了結,真偽實妄都已落定,陸璃如果要走,沒有人能攔得住。

斂目靜默良久,蘇時啞然一笑,極輕歎息:“你對他說,你隻是出去走走,這些年你太累了,是該放下擔子歇一歇的時候了。”

這兩人明明心中都清楚,卻偏偏要借自己將話傳來遞去。宋戎無奈,老老實實點頭:“好,我記下了。”

“你記下什麼了,麵學會怎麼煮了?”

蘇時忽然揚眉,目光挑上去,叫宋戎猛地打了個激靈,斷然保證:“下月之前,我一定學會做飯,絕不叫你我出去遊曆,還要斷炊斷糧……”

笑意無聲浸過眼底,蘇時失笑搖頭,撐身而起:“你不出征,戰事可有把握?”

“我早已著手培養下級將領,近來幾仗都由他們自處,與其說我在外征戰,不如說我隻是被先帝流放罷了。”

宋戎淡淡笑了笑,取過衣物替他披上:“你若是不放心,我們就先往邊上走。若是戰事有變,也能及時有所照應。”

蘇時點點頭,思緒卻不禁落在原本的劇情上。

原來的攝政王戰死得便頗蹊蹺,那一仗分明不至那般慘烈,得勝也不難,他原本還以為是小皇帝鳥儘弓藏,可看宋執瀾行事做派,卻也不是那般冷血狠絕的君主。

現在看來,縱然原本不知實情,那位原裝的攝政王,大抵也當是個足夠凜然決絕的性子。

見他靜靜出神,宋戎也不敢貿然出聲打攪,正打算出去叫人送些清水進來,卻被蘇時抬手拉住:“眼下都發青了,不如多睡一陣——放心,隻要你回了王府,皇上便不會來找你的。”

宋戎赧然失笑,握了他的手,垂下目光:“不怕你笑話,皇上問我這些話時,我真擔心他會不顧一切過來,逼著我交出你,再以什麼作威脅,叫你不得不回到宮裡去……”

陸璃是個心懷天下的人,他什麼都放得下,卻也什麼都放不下。

如果宋執瀾用江山,用皇位,用他自己來威脅,陸璃也一定還會像那天一樣,重新出現在他眼前,依舊以不容置疑的姿態將他護在身後。

所以宋戎才會深夜匆匆趕回來,直到看見那人還好好地躺在榻上,心裡才終於安定,將人摟在懷裡小半個時辰,卻也始終沒能放心合得上眼睛。

他依然在怕,怕自己一個看不住,陸璃就會被小皇帝用什麼手段逼回去,然後繼續煎熬心血,繼續透支原本便已不算康健的身體……

“彆擔心,不會的。”

柔韌的身體前傾,主動落在寬闊結實的胸口,沁涼的吻輕觸在頸間。

蘇時溫聲開口,穩穩當當擁著他,將人按在榻上,清亮的眸光溫柔地斂進那雙深徹墨瞳。

“他已學會怕了,於是往後無論做什麼,都會懂得瞻顧,懂得不叫自己後悔。”

宋戎被他按著手臂,胸口起伏不定,目光怔然落在那雙眼中的清透溫存上,絲毫沒聽懂對方都在說些什麼,耳旁隻有激烈如擂鼓的心跳聲。

他忍不住伸出手,試探著攬住對方的身體,那雙眼裡依然沁著縱容的輕緩笑意,然後緩緩闔上,將身體放鬆地交給他。

輕顫著的吻落上仍顯蒼白的眉眼,順著清秀的眼廓向下,鼻翼,臉頰,唇畔,溫熱的氣息急促地打在耳旁,似是叫懷裡的人有些癢了,自胸膛裡發出些極溫緩柔和的輕笑聲。

於是暖意無限。

天色將曉,被厚重的朝服草率地遮住窗欞,昏暗室內,紅燭輕躍。

常年練武的身體不算健碩,卻有著有彆於文弱書生的柔韌,攏著手腕握下去,順著掌紋無聲澎湃的,是叫人落淚的生命搏動。

交織,聯係,糾纏,再不放開。

……

寢殿內,宋執瀾靜靜坐在榻沿,手裡握著那封染了血的聖旨,神色平靜得透不出絲毫情緒。

聖旨上是柳貴妃的血,上麵寫著的內容,如果再早些叫他看到——哪怕一天,他或許都會感到心神巨震,都會心痛得恨不得發瘋或自殺,會不顧一切地逼進攝政王府去。哪怕掘地三尺,也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然後跪倒在那個人麵前,叩首流血,哀求他寬恕原諒。

他的父皇不是要廢了他。

他的父皇打算直接要他的命。

所以陸璃放棄了所有的韜光養晦,所有的陽奉陰違,持劍逼宮手刃貴妃,逼著先帝改了詔書,封鎖了寢宮——那個人大概是打算著,等局勢稍定,就回來找到這份危險的廢詔,然後徹底毀去的。

卻沒想到再沒來得及回來。

大概是沒能料到自己下手竟會這麼快,那天自己率禁軍包圍右相府時,那雙眼睛裡甚至還一閃而過些訝異。

然後一切便都無可挽回。

“你們確定——”

少年天子的聲音有些嘶啞,停頓片刻,才又繼續說下去:“你們確定,朕服的是歸元續命丹?”

“回皇上,隻有歸元續命丹中的陽丹,才能有此等回天之效……”

太醫戰戰兢兢開口,不敢抬頭:“皇上彼時心脈受震,又兼高燒一夜,外邪內侵,加之遇刺受傷,少說也要重病三月,將養半年方可稍有起色,肺脈也依然會留下寒疾,每至深冬,必然複發……”

可是現在,他卻好好地坐在這裡。

宋執瀾低下頭,恍惚著望向右手腕,那裡曾被一隻手穩定地握住,他不會認錯那樣的觸感。

“那丹藥,還能找得到嗎?”

“找不到了,皇上。這是傳說中的神丹,百年來能有一對現世就已不易,其中陰丹可解百毒,可續人性命,陽丹可滋養經脈,歸元強體。雙藥同服,正是解牽機之法……”

牽機可解,那個人一定活下來了。

可他卻把陽丹給了自己。

想起宮中秘籍的記載,宋執瀾就怕得渾身發冷。牽機有多痛苦,他是知道的,那個人解了毒,能活下去,可如果沒有陽丹,依然會籠罩在無邊痛苦之中。

他又怎麼能叫皇叔在這種時候跑出去帶兵打仗。

陸璃不願見他,他清楚,既然那個人願意待在皇叔身旁,那也很好。看昨日的情形,那份痛苦並非不可壓製,一定還有彆的辦法,用最好的藥,找最好的醫者,隻要能叫那個人好好的——

門外忽然傳來內侍小心翼翼的通報,說是攝政王求見。

宋執瀾霍然起身,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跑出去,目光卻在迎上那人手中拿著的東西時驀地一滯,臉色徹底蒼白下來。

“皇上……”

望著他失魂落魄的神色,宋戎心中不無慨歎,卻還是將手中的印信遞過去。

他原本以為宋執瀾不會接,卻不料少年天子隻是怔怔望了片刻,便伸手接過來:“皇叔什麼時候走?”

“下月初,登基大典之後。”

宋戎語氣緩和下來,望著那雙幾乎尋不到絲毫光亮的黯淡瞳眸,抬手扶上他的肩。

“……隻是累了,這些年都在忙著一件事,終於有空閒了,就想四處走走……”

他說得含糊,宋執瀾卻無疑聽得懂了,忽然抬頭望向他,用力攥住他的袍袖,眼底顯出微弱光芒:“隻是累了?”

宋戎微怔,迎上他的目光,微微頷首,語氣篤定下來:“隻是累了,歇歇就會好的。”

“好,那就好,能歇一歇當然是好的,很好,這樣也很好……”

年輕的帝王倏地紅了眼眶,臉上顯出些似哭似笑的神色,倉促地轉著目光,在身上摸了摸,忽然一把扯下玉佩塞給他,又往屋裡跑回去:“你等一等,我叫他們準備些東西,路上要走得慢些,不要太趕,要把身體養好,要記得多穿衣服,天很冷——”

“執瀾。”

宋戎溫聲喚住了他,看著那個身影忽然僵在門口,緩步過去,將他輕輕在懷裡一攬。

“這是他替你起的名字,執掌江山,定波安瀾,他會看著你。”

少年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連呼吸都已停滯。

收起近乎失禮的舉動,宋戎退後一步,將那枚玉佩收起,轉身朝外走去。

“皇叔!”

身後忽然傳來被淚水浸透的嗓音,宋戎心下微軟,回身往他,目光卻忽然微凝。

宋執瀾朝他跪下去,無聲叩首。

沒人受得起天子的跪拜,內侍們齊刷刷跪下去,宋戎連忙側身避過,輕歎一聲,再無遲疑,轉身匆匆離去。

內侍們連忙上來攙扶,宋執瀾木然地被扶起來,眼前的背影被水色模糊,化成空曠的長廊。

長廊裡,清雅如竹的少年眉眼溫潤含笑,穩穩牽起幼童的手。

走過刀光劍影,走過血雨腥風,走過被暗影分割的暖陽,往前不急不緩地走去。

走不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