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衣袍看不出血色, 竟一直都沒有人發覺他受了傷。
幾乎是才坐下,蘇鴻漸的臉色就變得蒼白下來。清秀眉宇間帶出些許疲倦,眸光卻依然是清亮的,亮得叫人絲毫看不出與正派相左的身份。
心神忽然一陣恍惚, 清虛道人本能地上前一步,卻忽然被一股力量拉扯回來,打了個激靈堪堪回神, 便迎上了玄空仙尊嚴厲的目光:“醒神, 這隻是幻境!”
他們如今被困在雲夢幻陣中,又不慎將鴻漸魔尊擊得魂飛魄散, 那些散逸的魂靈已經融入陣法。
如今所見所聞, 都不過是鴻漸魔尊記憶中多年前的往事罷了。
這陣法乃是上古遺陣, 蹊蹺極多, 若是貿然碰上去, 說不定就會吃個措手不及的大虧。
“我記得這些, 這是我們當初和妖族戰鬥的時候……”
一旁的中年仙修低聲開口, 卻又蹙緊了眉, 不由疑惑:“他為何不療傷?魔修的傷口不是轉瞬便可恢複的嗎?”
賀天闌望了他一眼, 神色隱隱現出複雜。清化卻已忍不住冷笑一聲, 寒聲開口道:“魔修便不是人了?當初你們有多少人仗著他修魔,叫他在生死之地來來去去?可有人問過他一句會不會受傷麼?”
他這一句質問, 叫不少人都神色微赧。
當初在妖族之戰時, 他們雖然與蘇鴻漸交好,卻也確實本能地以為魔修不懼受傷, 將不少極危險緊要的任務都交與了他。清化那時還曾因此同他們吵過幾次,還是被蘇鴻漸安撫下來,才不曾與眾人生出嫌隙。
氣氛忽然壓抑下來,不知是幻境會使陣中人心神動搖,還是確實因為當初的疏忽而愧疚,竟有不少人麵上都隱隱現出愧色。
明空居士咬緊牙關,忽然焦躁起身,寒聲道:“不過是幻象罷了,難道我們就隻能一直困在這裡不成!”
話音未落,他手中法寶已迸出一道強橫法力,直朝那黑袍青年的身影激射過去。
玄空仙尊喝止不及,那法力竟徑直穿透了眼前宛若真實的幻象,仿佛擊中虛空一般轉瞬消失,眾人胸口陡然一悶,隻覺連身體都仿佛沉重了幾分。
“不可貿然動手,現在對幻境發出的所有攻擊,都會被這陣法吸收的。”
揮出一道法力將明空居士禁錮住,玄空仙尊沉聲開口,又將目光轉回幻象:“如今我們都在這裡,不會有人從外出手解救我們,隻能想辦法找到出口自救,切不可魯莽行事。”
眾人各自心驚,不敢再有絲毫妄動,隻得將注意力再度轉回幻境。
年輕的魔修並不知道有人在多年後還會回來窺探,隻是坐下歇了一陣,便準備處理身上的傷勢。
上半身的箭袍被褪下來,就露出了一身怵目傷勢。他卻像是全然覺不出疼痛,深吸口氣,漆黑魔氣湧動周身,將好處理些的傷口複原,腹間的一道傷口卻隻是勉強止了血,就已力有不濟。
蘇鴻漸沒有立刻處理那道傷口,隻是闔目向後用力靠去,俊秀眉峰隱隱顫動,額間隱約滲出一層冷汗。
明知不過隻是記憶的幻象,卻依然有不少人忍不住倒吸口涼氣,連始終最義憤難平的明空居士也沉默下來。
仙魔畢竟不兩立,即便有所私交,戰鬥時也無法彼此配合。魔修在戰場上大都是單打獨鬥,罕少會有人出手相助。
世人都知魔修初期進度飛快,即便受傷,隻要魔氣尚足也可即時複原,於是便認定了他們不懼受傷,自然也不會特意將原本就已珍貴稀缺的靈水丹藥再分給他。
旁人不給,蘇鴻漸也不知道主動索要,人前依然隻是笑意清湛仿若無礙,隻到獨自在偏僻處歇下時,才會隱約露出些不支的疲態。
他歇了一會兒,像是緩過來些了,就又慢慢撐著身子坐直,卻依然無力處理那一道傷勢。隻是取出繃帶藥水將傷口裹好,動作竟顯得十分熟練。
“魔修的力量不是憑空得來的,除了和修仙一般按部就班地運轉魔功,想要快速提升隻有幾個法子。要麼去直接吸取旁人的法力轉換成魔氣,要麼就要靠天材地寶中的天地靈氣。”
靜默一陣,賀天闌才終於低聲開口,解了眾人眼中的疑惑。
蘇鴻漸沒有什麼天材地寶,也不願去吸取旁人的法力,就隻能和普通仙修一樣,慢慢運功恢複傷勢。
幻境中一時安靜下來。
清虛道人忽然有些站不住,想去看看現實中那人身上的傷勢,卻被清化眼裡的敵意一懾,腳步不覺停頓。
那道傷口要比幻境中的更慘烈得多,幾乎橫亙整個身體,倒是已經不流血了,隻是不知究竟是止了血,還是已經無血可流。
不疼嗎?
他們曾經共同抵禦過妖族,也曾經在一起暢快飲酒交遊,卻直到被迫困在蘇鴻漸記憶所成的幻境中,才終於意識到魔修也是會受傷,也是會疼的。
那個人曾經寧肯獨自忍痛療傷,也從不會越界一步,究竟為什麼到了後來竟做下那麼多惡行,甚至落得個人共誅之的地步?
雖然心中困惑,卻畢竟無法現在就得到答案。眼前的年輕魔修眉目尚且沉靜清朗,使了個袖裡乾坤,嶄新的墨袍在單薄的背上一晃,就將剛剛還傷勢縱橫的身體重新遮蔽住,又顯得仿佛一切安好如常。
眾人總算跟著稍稍鬆了一口氣,懸著的心莫名放了下來。
*
蘇時還在千裡迢迢地往陣眼跑。
當初為了把眾人困在陣中,他特意把破陣的陣眼設在了幾十裡外的山溝裡,現在輪到自己要破陣,才終於體會到了跑不到乾著急的感受。
幸好他奪舍的是頭以速度見長的靈豹,總還不至於跑得太慢。係統化成的鈴鐺係在頸間的皮扣上,極新奇地叮叮當當晃著,一邊儘職儘責地替他轉播著山洞裡的情形。
幻境裡的蘇鴻漸已經和衣躺了下去,魔氣消耗過甚,他幾乎是一躺下去就立刻陷入了昏睡,身體本能蜷緊,眉間透出令人心沉的疲倦虛弱,清瘦的脊骨幾乎分明可見。
被迫想起當初蘇鴻漸的所作所為,陣中人神色都有些訕訕。自然仍有不少人認定他是後來心誌不堅墮入魔道,卻也同樣有人已隱隱動搖,甚至因為當初舊事彼此指責起來。
係統早聽過蘇時當年掀鍋的故事,認真觀摩了一陣,忍不住油然生出敬佩:“宿主,您從那時候就已準備好要掀鍋了嗎?”
蘇時正急著趕路,聽到他的話,不由怔了怔,才啞然一笑:“原本倒也不是的。”
他們每次進入高級世界,分配的角色都不儘相同,收到的任務卻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掠奪收集當前世界的珍貴資源去的。
主係統需要這些世界中的珍貴資源,又會回饋給他們極為豐厚的經驗點。硬要說的話,他們更像是外來的入侵者,無論在什麼角色裡經曆哪些故事,都隻是為了完成任務搶奪資源,在修仙世界和高級科技世界中,這樣的特性更是尤其明顯。
係統鈴鐺在他頸間晃了兩下,依舊茫然不解。蘇時挑了挑唇角,像是勾起了些很久遠的回憶,語氣緩和下來:“隻是想交幾個朋友罷了……”
一直都處在無窮無儘的任務輪回之中,難免會有累的時候。在必須要走任務線之前,他總習慣給自己暫時放個假,像普通人一樣,依本心去交上幾個朋友。
可再好的朋友,當他真走上任務線時也總會反目成仇。在他開始謀劃掀鍋布局之前,從沒有人毫不動搖地相信過他其實不會真正為惡,也從沒有人想過問問他是否有著什麼苦衷。
既然沒有,他也就不要了。
於是就這樣習慣了處處替自己留下後手,無論做什麼都總要找個見證。一路下來甩鍋甩得風生水起,倒也每次都能順利完成任務,還時常把處心積慮號召眾人圍剿他的競爭對手氣得七竅生煙。
就像這一次,蘇時就在反轉出放出真相洗白自己的同時,也順手把幾個鍋扣在了聖君的頭上。
高級世界的係統監管其實很鬆,即使要燒殺搶掠,也總有辦法暗度陳倉,不把無辜者牽涉進來,隻不過要額外費上不少的精力,沒有多少宿主願意去做罷了。
聖君手上原本就不乾淨,隻不過仗著行事隱蔽還不曾被發現,被他這樣一甩鍋,便陰差陽錯叫賀天闌撞破了斑斑惡行。
賀天闌性情方正嫉惡如仇,竟咬牙決心為天闕除害,與他合力共同誅殺聖君。紫金山巔他趁機出手,其實已經順利把那個奪舍的宿主撞回了主世界。
然後就被那個不知名的對方宿主一氣之下怒刷十條舉報,加上之前被各類宿主舉報的條目,剛好湊夠一千條。於是眼前一黑再亮起來,就已經被查封了經驗點,打包塞回了下級世界。
一轉眼,居然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雖然在下麵輪轉了那麼多個世界,這段記憶其實已經十分模糊,可回到曾經的環境下,蘇時還是漸漸補全了當初臨走前的具體情況。
他這一次的任務十分簡潔,就隻是【把鍋留住】,可考慮到無形中掀鍋的對手是自己,蘇時依然覺出了不輕的壓力。
片刻不停地趕了一路,終於趕到那一處陣眼,天色已經漸漸暗淡下來。
幸好還保留著獸人套裝,靈魂力量也足夠,總還能幻化成人形行事。蘇時刹住腳步喘了兩口氣,闔目撚訣力量湧動,靈豹一躍而下,落地時已化成人形,一領墨袍飛揚落下遮蔽全身,緩步朝那一處陣眼走去。
……
看著被至少加固了十餘層法力,要破陣還要遭受反噬的陣眼,蘇時忽然覺得有些胃疼。
畢竟原本的打算是這些人追著自己進入那一處山洞,他再奮起反擊,至少將幾個人打出去留著破陣,剩下的在裡麵看到真相。誰知偏偏在那時候出了岔子,現在還留在外麵有能力破陣的,居然隻剩下了他一個。
蘇時輕歎口氣,闔目盤膝坐下,從係統裡兌出兩枚凝元丹含在舌下,神識潮水般擴散開。正打算立即著手破陣,神色卻忽然微凝。
在他出手之前,已經有一道力量強悍的攻擊重重撞在了陣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