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聖唏噓一聲, 才要開口,滅天陣卻忽然震蕩起來。
“三個時辰到了!”
不知誰欣喜地喊了一聲,竟透著如釋重負的濃濃慶幸。
雖然分明清楚眼前一切不過隻是幻象,眾人眼中卻依然生出些許亮色, 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些許,目光仍不自覺地凝在那個黑袍青年身上。
時辰已到,妖聖不及再說話, 身影便已漸漸化去, 滅天大陣也隨之消散。
蘇鴻漸卻沒有動。
他身上的傷痕還怵目地落著,卻像是已經昏迷了似的毫無動靜。清虛道人站不住, 推開師兄朝他走過去, 目光卻忽然縮緊, 心口像是被揪著狠狠一墜。
蘇鴻漸還醒著, 目光落在那些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身影上, 眸光空且散, 像是想要看清什麼, 卻又什麼都落不進眼底。
他靜靜坐了一陣, 單手支地勉強起身, 似是想要朝那些被他稱之為“朋友”的眾人走過去, 卻隻一晃便又倒下。
那雙眼睛平靜地闔上,甚至沒有分毫掙紮, 便再沒了聲息。
幻象和記憶忽然恍惚重合, 清虛道人狠狠打了個冷顫,向後退開一步。
就在不久之前, 他們親手將那個人圍攻擊殺的時候,蘇鴻漸也是這樣平靜而毫無反抗地閉上眼睛,任漫天刀光劍影落下來,然後無聲無息地倒下去。
他竟然早就知道。
他明明早就知道。
清虛道人恍惚著立了一陣,胸口漸漸起伏,忽然抬起右手,就要朝自己的天靈狠狠拍下。
眾人儘皆心神受震,竟都不及反應。蘇時靈識融在陣中,惦記著有人闖陣,原本不打算這就暴露,見此情形卻心中一緊,隨意撿了個仙修封住意識暫借身體,一把攔住了他的手臂。
這才隻是設下的第一個局,效果居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不用想都知道若是不儘快把剩下的處理乾淨,他的鍋會飛得多乾淨。
有他這一攔,旁人才堪堪反應過來。師兄皺緊了眉,用力將他拉回來:“清虛,你莫不是中邪了!”
“我大概早就中邪了。”
聽到他的話,清虛道人神色怔然,臉上卻反而露出自嘲笑意:“昔日交情忘得乾乾淨淨,忘恩負義也就罷了,竟還親手將他逼上死路。如今彆的已做不成,既欠他命,便把命還他……”
他的聲音極低,卻叫人心神俱震,竟又有幾個仙修神色也跟著恍惚起來。
這樣的奪舍隻能一瞬起效,蘇時攔了一程便已脫離那具身體。聽聞他所說,心下不由微沉,四下瞄了一圈,便將一道意識打入了明空居士的識海中。
明空居士身形微震,心底忽然冒出了個莫名的念頭,還不及思索,便下意識脫口道:“等等,說不定這是那魔頭的圈套!他興許就是刻意引我們來到此處,叫我們看見這些,令我們心生動搖自覺愧疚……”
話未說完,一柄泛著寒芒的寶劍已殺氣四溢地抵在了他喉間。
清化依然盤膝坐在原地,周身氣勁卻已激烈湧動,那柄利劍在靈力催動下憑空狠狠抵在他喉間,若是他再說一個字,隻怕都少不了要開刃見血。
他二人始終維護蘇鴻漸,原本與眾人隱隱對立。可此時忽然朝著明空居士發難,竟無一人出手攔阻,反而連眾仙修望向明空的目光也帶了濃濃譴責。
劇情發展和設想的不大一樣,蘇時不由微愕,及時收住了神識,總算避免了明空居士血濺當場的命運。
“清化,不可妄動!”
賀天闌出手將他攔住,見他眼中依然殺氣不定,心下一橫道:“已到了這一步,你若出手,如何對得起他的苦心!”
“值得嗎?”
清化寒聲開口,嘲諷地輕笑一聲,劍刃又向前逼了逼。
才聽他開了個頭,蘇時就驀地生出了濃濃的不祥預感,一道靈識打過去,將他要說的話給截在了半道上。
當初他被任務限製無從辯解,又受聖君誣陷,清化也同樣如旁人一般誤解過他,還一度找上門來同他打了一架,質問他為何竟自暴自棄墮入魔道,將他劈頭怒斥了一番。
難得能遇到一個還願意來質問自己一句的舊友,蘇時本不願同他交惡,也有意避了他一段時日。卻偏偏撞上聖君要對清化下手,為了救對方的性命,蘇時不得已搶先將其假意擊殺,又以魔功手段助其還魂。雖然保住了清化的性命,卻也因此被清化山門的師兄長輩列為了死敵。
魔功中的還魂手段乃是禁招,絕不能為人所知,清化起死回生之事自然也決不能聲張。是以這件事除了意外撞破的賀天闌,世間竟無一人知曉。
世人隻知他殺戮舊友,狠心毒辣的魔頭名聲自然也越發響亮,沒過多久就被聖君抓住機會,召集眾人將他圍在了紫金山巔。
雖然確實想過叫清化替自己開解掀鍋,卻都是在原本假死遁世的計劃下。如今任務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蘇時隻覺後悔莫及,一邊以神識按著清化不叫他開口,一邊迅速找起了搜魂的法訣。
“以神識壓我?你究竟是真不知道心虛,還是心虛得不成了!”
清化並不知他心事,還當是明空居士在壓製自己,冷笑一聲神識驟起,竟生生衝破了蘇時的壓製。
隨著他的怒喝聲,那柄劍也再度向前半寸,明空居士喉間已見隱隱血色。
蘇時心下一沉,連忙就要再攔,另一頭賀天闌卻已將清化激蕩的靈力出手打散,沉聲開口:“住手!若是他還在,難道是願意見你們自相殘殺的不成?莫非你們傷了哪一個,他會覺得高興嗎!”
“歸根結底,我與他們也沒什麼不同,不過就是比他們早知道些罷了,當初還不是一樣的說反目就反目。這洞中任何一人,就連我在內,又有什麼資格受他的庇護?”
聽他質問,清化神色卻反而愴然起來,慘笑一聲道:“你與他本就沒有多少交情,不該摻進我們的恩怨。可我們這些人就算留在這裡給他陪葬,原本也是不夠的……”
他二人旁若無人般說話,卻仿佛平白透出無數密辛,眾人聽得心中暗沉,竟越發生出無措不安來。
“且不說縱然設局,也絕沒有將自己性命平白搭進去的道理。即便這確實是一場局,雲夢幻陣所折射出來的,也都定然是全無一絲虛假更改的記憶。”
氣氛沉抑一觸即發,玄空仙尊終於緩緩開口,聲音似含歎息:“無論是哪一種,你們莫非不該知道這些麼?”
他原本隻是受聖君所托前來掠陣,隻為壓製局勢不至難以挽回,也並不打算出手相助哪一方。卻不曾想到一不留神便落到了這個境地,平白圍觀了這些往事,竟連千年古井的心緒都生出隱隱波瀾。
他的語氣平和,說出的話卻叫眾人越發無地自容。明空居士也不知自己如何竟會說出那樣一句話來,咬緊牙關麵露羞愧,竟也當真不還手,反而背負雙手亮出喉間,擺明了任殺任剮的架勢。
“清化小友,你心中悲憤難抑,我等並非不能體會。”
玄空仙尊輕歎一聲,耐心望向清化:“若我不曾猜錯,鴻漸魔尊行事隻怕素來極為隱蔽,你與天闌仙君也並不知道更多實情,可是這樣麼?”
被他問得一怔,清化沉默著錯開目光,賀天闌卻已俯身愧聲道:“不瞞仙尊,我等所知確實有限。”
“他若是挾恩圖報之人,早就會叫你們知道這些過往,又何必等到身死魂消之後……如今看來,隻怕世間那些罵名也未必就是真的,總還有些為人所不知的內情在裡麵。”
玄空仙尊目色感慨,語氣越發和緩:“與其自責愧悔,又何及想辦法脫身出去,替他洗清一身汙名?若是我等儘皆埋骨於此,世人不更要說鴻漸魔尊凶殘至極,屠戮仙修了嗎?”
他的話並非空穴來風,清化沉默良久,周身寒意終於漸緩,劍鋒一甩向後撤開,卻依然朝明空厲聲道:“下次若再亂說話,留神割了你的舌頭!”
……
蘇時背後一寒,手上輕顫,正要打進去的第二道意識就如煙散開。
雙拳難敵四手,掀鍋的人越來越多,他一個人已經根本按不住了。
眼看一切劇情都按著自己當初的計劃順利前進,蘇時隻覺心情越發複雜難言,卻依然不甘心就此放棄,趁著賀天闌和清化心神動搖,悄無聲息地將兩道符印打進了他們的神魂之上。
係統早忘了是來做什麼的,一門心思為宿主出神入化的掀鍋本領搖著鈴鐺。外麵的神識還在儘職儘責地破著陣,消除記憶要耗費的時間實在太久,一旦聖君闖進來,他至少得及時弄昏賀天闌和清化,不叫他們激憤之下說出更多的內情才行。
念頭才升起來,強烈的眩暈便陡然襲上意識。
蘇時心神一震,立時收攏神識引在陣中,整個幻境竟也一起劇烈搖晃震蕩起來。
“不好,留神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