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爾隆醒來的時候, 躺在地上許久, 有相當一段時間的遲滯。
眼前黑蒙蒙的一片,他甚至有一種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的感覺。
不……好像不對……
他否定了自己的念頭。
因為實在是太難受了。
不管是頭腦還是身體, 都像是剛剛從颶風中脫離出來, 殘存著讓人惡心的眩暈。
——果然還是不適應使用魔偶。
他有些懊悔。
神殿向來不讚同在深淵是使用魔偶,認為這是對聖光與造物缺乏敬畏的表現。
[一旦習慣於替身, 就容易失去恐懼——不識恐懼的靈魂就像是不知痛覺為何物的幼童,對危險到來的征兆總是一無所知。]
神殿裡的老祭司們在祈禱與冥想的時候, 總會這樣教導他們。
雖然魔偶的附身隻能夠在深淵中實現,大多也是為了降低冒險的風險,但依然被神殿的舊派視為洪水猛獸。
而新派已經開始擁抱更多的、後魔導科技帶來的產物。以那位曾經神殿的領軍人物、如今已經卸去神殿騎士長之位的大公主為例, 她便是激進的魔導科技的推動者,雖然受限於魔力匱乏, 但她依然樂於嘗試各種各樣的新技術,並積極將之應用於安吉利亞的魔力爭奪中。
從結果來看, 她似乎站在了命運眷顧的一方。
在來到深淵之前,聽說與矮人礦區爭奪的戰鬥中, 大公主取得了不小的勝利。
米爾隆還年輕,尚不及選擇自己需要站的隊伍。
然而作為年輕的騎士, 那位隻能憑借傳聞與畫像來仰望的公主, 顯然是比神明更加適合作為偶像的存在。
因此當那位麵容溫和的、已經成為神殿新秀的高階祭祀私下找到他,並詢問他, 是否想要嘗試新改良的魔偶時, 他猶豫了一下, 還是答應了。
不是因為畏懼死亡,隻是因為好奇。
他這樣告訴自己。
而從下到深淵以後,確實沒有出現什麼太大的問題。
除了剛開始有點不太習慣那種偏涼的體溫之外,所謂魔偶真的和身體看起來沒有太大的區彆,行動起來甚至更加自如。
——真的是非常神奇。
米爾隆甚至不敢深想,這樣類似於“造物”的奇跡究竟意味著什麼。
不過現在,顯然所謂造物的奇跡似乎存在缺陷?
先不說他感覺到的身體不適——當思維逐漸恢複,他開始回憶起自己來到這裡之前發生了什麼。
然而沒有。
記憶當中出現了一截明顯到突兀的空白。
他隻記得新晉的高階祭祀道格拉斯似乎說要帶他們離開——那位舉起了手,然後……
然後他就不記得了。
不管怎麼樣,他得先想辦法搞清楚這裡是哪裡。
他試著從地上爬起來。
然而剛一動作,他就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格外不對——不僅僅是剛才的那種僵硬,而是觸覺——這種直接摩挲地麵的粗糲感……他的衣服呢?
突如其來的羞恥感讓年輕的騎士屏住了呼吸。
但很快,他就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微微蜷起身子,抬起僵硬的胳臂,試著吟唱了一個簡單的閃光術。
魔力的相應還算流暢,這多少讓他鬆了一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有徹底吐出,便直接噎在了喉嚨間:
純白色的、半球形的洞穴中,同樣除去了衣物的屍體隨處可見,他們以扭曲到詭異的姿勢東一塊西一塊地堆疊在一起,像是被遺棄的玩偶。
——不,不僅僅是像而已。
他很快反應過來。
應該就是魔偶。
因為如果是屍體的話,氣味不會那麼乾淨。
他強迫自己挪動僵硬的手腳,朝著最近的一具單獨的身體走了過去,伸手湊近對方的臉。
光之所及,魔偶那毫無生氣的眼就這樣注視著他,乾淨而空洞,毫無靈魂的痕跡。
米爾隆繼續往下,然後便看到了魔偶看起來微微塌陷、形狀有些奇怪的胸口。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碰了。
然而剛一接觸,手下的部分便像是受到重錘那樣,直接徹底碎裂,揚起了一陣細小的塵埃。
米爾隆並非從未經曆生死血腥。
然而在這個乾淨得連泥塵氣息也欠奉的房間中,他感到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邪惡。
他不禁打了個寒噤。
——必須儘快離開這裡。
而念頭剛起,便聽到洞穴另一頭有異響傳來——是腳步,還有衣袍曳地的聲音。
他當即結束手中的法術,躺倒,假裝自己依然是一具沒有靈魂的魔偶。
對方並沒有立刻到他的位置,而是在十步開外的地方,舉著一塊螢石,低頭翻找什麼。
米爾隆眯眼看去。
在那唯一的光源之下,他看到了對方露出來的胳臂——上麵有一個歪歪斜斜的眼睛刺青,看起來頗為熟悉。
因為刺得太過蹩腳,所以印象深刻。
曾經他以為那是真理之眼的符號——但從那個任務失敗來投奔他們的法師身上,米爾隆根本沒有看到任何法師塔受訓過的痕跡——術法用得亂七八糟,明顯就是一個混子。
可現在,為什麼這個明明不久前和他們還在一個隊伍裡的家夥,突然從外麵走了進來?
——這到底是什麼人?
一想起先前墜落的變故,米爾隆身子驟然緊繃。
他看著對方一點一點地檢查,慢慢地挪過來。打算對方再走近一步就直接動手——
等製服了以後就能問清楚情況。而且……
幾乎可以肯定,對方的身上一定有星界石。
三步,兩步……
對方終於快到他的攻擊範圍。
可就在最後一步的時候,對方突然停住了腳步。
——不好。
米爾隆直接撲了上去。
可馬上,他就感覺到腳下一陷,來不及收勢便直接朝前摔倒,待要掙紮,便發現整個人粘在地上,如同陷入泥坑之中。
“神殿騎士的意誌就是強韌啊,”頭頂傳來低啞而有些熟悉的笑,“明明已經催眠了,居然一下子就醒了——和那些廢物就是不一樣……”
“你……”
米爾隆剛一開口,便感覺到喉嚨一空,直接被“沉默”。
——兩個二節的術法幾乎都是默咒與順發。
米爾隆的心沉了下去。
這種程度,至少應該是跨了兩個位階的法師——已經觸摸到高階的邊緣了。
“多謝提醒啊騎士老爺,”對方嘿笑一聲,“差點忘了您也會點小法術呢。”
正說著,外麵傳來了響動,仿佛是爭執聲。
“啊,”刺青法師歎了口氣,“那位大人已經在催促了——嗯……要不就是你吧。我想他一定會滿意我為他挑選的實驗體,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不是嗎?”
說著,他便拎起了騎士,輕鬆如同拎一隻待宰的雞。
直到現在,米爾隆才發現,這個總是有些駝背、看起來不入流的家夥,在挺直了背以後,居然身量頗高。
——冷靜,冷靜……
他告訴自己一定要鎮定。
作為聖光的信仰者,絕對不能如此輕易地就放棄希望,一定還有什麼辦法的,一定有的……
“啊,到了。”
然而直到刺青法師打斷他的苦苦思索,年輕的騎士也沒能想出什麼辦法。
“尊敬的大人。”刺青法師丟下騎士,非常誇張地鞠了個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