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懨懨的翼蛇一點也不好吃, 還瘦。
中看不中吃。
“疾風”有點後悔,但顯然已經太遲了。
它曾經隻是看這裡的棗子和花好吃, 才會在成熟的季節溜過來偷吃——順便來了點催熟的小把戲。
結果就被當成神供奉了起來。
它本來是拒絕的——但很快它就猶豫了。
因為這似乎是件不錯的差事。
隻要偶爾過來聽它們叨叨煩惱, 不久就會有大把好吃好喝的送上門。
沒有誰能拒絕第二顆沙棗, 如果有, 那麼再來第三顆。
“疾風大人”也不能。
而且它很快就發現,自己照樣可以溜出去到處旅行照吃的。
沒有誰會天天盯著神明,也沒有誰敢不長眼地一直跟著——想跟也跟不上的。
所以它隻要定期過來催熟一把沙棗和單心蓮就可以了。
不需要記住什麼, 也不需要擔負什麼, 輕鬆愉快。
它本以為這樣快樂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 結果就接到了這麼個麻煩。
一條奇怪的翼蛇。
它記得母親曾經說過, 越美麗的東西越毒,越老的東西越危險, 越——現在還要加一條, 命越短的東西越可怕。
將死之物的願望與執念最是可怕,往往能夠徘徊好幾百年甚至好幾千年。
當然, 那時候的疾風大人是不知道的。
那時候的它隻知道, 這個快死的家夥漂亮得像月光一樣, 很容易就激起了它收藏的興趣。
收藏的條件很是奇怪,就是讓它幫忙看著樹, 好好保存著——進一步的理由是, 這片土地可能遭受厄運。
種族毀滅領地消亡什麼的, 在它看來真是再正常不過。
有誕生就有毀滅, 它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家夥那麼害怕。
不過想到一旦這地方沒有了, 那麼好吃的東西也會消失,它就有些不開心。
這樣一來,“答應”就不是那麼困難的事了。
它擁有了一副最漂亮的、翼蛇的皮囊。
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無窮無儘的煩惱。
它不過有次不小心穿著那漂亮的樣子到沙棗林裡麵轉了一圈,結果就被樸素的住民當成了“神跡”“神眷”的證明——偏偏它還無法解釋。
總不能說你們心愛的大祭司已經在我肚子裡了吧?
一切就像是預先設好的圈套那樣,它乖乖地鑽了進去,從此有了第二重身份,成了這片小領地的“大祭司”。
受人尊敬著,被人追捧著,年輕的弟子無微不至地侍奉著——好像也沒這麼糟糕。
其實它挺享受的,卻不能表露出來,也不敢和誰多交流,畢竟露餡了就不好了。
至於為什麼不好,它隻能解釋為——如果吃沙棗非得靠偷靠搶,那可真就太沒意思了。
可不管怎麼小心翼翼,總有不方便的時候。
它到底熱愛旅行,因此隻能以“修行”的愚蠢名義,經常消失——隻不過消失的時間會比以前短上許多。
自從當了大祭司之後,它有好好地計算過翼蛇的壽命,打算比普通翼蛇再多活上那麼一點點就好,一點點就好了。
等選定繼承人,把他訓導成才,它就可以再度成為疾風大人了。
可世界上畢竟不存在事事順遂。
某個該死的家夥塞給了它一個該死的東西——它避之不及,摧毀不了,於是想出了個歪主意:
把它丟給彆人就好。
反正那個漂亮的大祭司說過,這地方很快就會遭遇不幸,那麼它假裝不經意留下的力量應該會有用吧?
那家夥把一塊破石板吹得天花亂墜,應該會有用吧?
然而事實證明,這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決定。
所謂“命運”,從來不會因為誰的充分準備而避免。
所謂“逃避命運”的做法,不過是給既定的莫比烏斯之環添上最後的一節。
弄巧成拙的苦澀比爛掉的沙棗更難吃。
錯過的拯救比隔壁的破爛更不值錢。
遲來的“疾風”大人誰也拯救不了,它甚至不敢注視著自己造成的爛攤子,隻能留下曾經用過的皮囊,封存在誰也不會再來的地方,默默地當做培育的土壤,然後便匆匆離去。
就好像,隻要這樣做了,就可以減輕一絲愧疚感。
就好像,隻要這樣做了,就算是完成了約定。
——就可以當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
“所以你記起來了嗎?”它問。
“一點點。”她說,“好吧,真的不多。”
“切,嘴硬。”
“那又怎樣?我可不是你——我是……”
“噓,”它說,“不要在我麵前說出那個名字,不然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反正出去也見不到你了吧?”她嘀咕。
“那不一樣,你的事還沒做完呢。”它提醒。
“憑什麼你的爛攤子要讓我撿?”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它說得一本正經,語氣中是一模一樣的狡猾。
“原來我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時候這麼欠揍啊。”
她感慨。
“你才知道嗎?”
“真是對不起啊。”
她嘴上說著抱歉,也不知道到底是對誰抱歉——反正壞事做多了,到底欠了誰的,總歸是想不起來了。
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就是這麼回事。
“好了,我剛才說的你都記住了嗎?”
“記住了,出去以後一定要先幫你道歉,再幫你乾活。”
“是‘幫我’!”
“對對,就是幫你嘛。”
“……”
“好了好了,反正你的就是我的,我記住了,那我走了?”
“滾吧。”
她微笑著走上前,抱住了那個翠綠眼睛的她。
“很高興見到你,再見。”
……
緩慢、沉靜而有力的搏動聲在腦中響起。
清晰得如同生命初誕的第一節音符。
她變成了漆黑的龍,飛翔在白骨的荒原之上。
曾經精致如同藝術品的音之丘已經化作了荒涼的石塊與骨骸,再無任何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