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白袍導師這麼說, 林倒是沒表示出驚訝,而是重新往盤子裡又添了一大份骨沙, 當然沒忘記給菲尼克斯也盛一份——一副“您繼續我洗耳恭聽”的模樣。
菲尼克斯盯著眼前的小盤子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開了口:“關於我的事——還有老師的事,哈爾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麼?”
“哈爾很少說這裡的事情。而且我才剛剛記起來一點,哈爾還不知道這件事。”
大概是因為很久沒有遇見可以聊天的對象,又大概是這些天折騰下來確實有些疲憊了——還有某些極為隱秘的想法, 菲尼克斯改變了注意。
他願意和麵前的家夥好好聊聊——雖然看起來是一廂情願。
說話的時候, 對方另一隻手裡的骨筆卻沒有停過,如果沒有看錯, 應該是他房間裡丟失的那隻。
不過看在對方還算誠意裝出一副很專注的樣子的份上,他決定忽略。
“其實我知道的並不算太多。”菲尼克斯說, “來到深淵後不久, 我就和老師分開了。”
“哦?吵架了?”
“並沒有。”白袍導師說的時候,眼中金色的火焰格外地穩定,仿佛陷入了極為悠久的回憶之中,“他總是喜歡在一個地方停留很久。探索、觀察、研究、記錄——法師的天性,你懂的, 然後隨時將他發現的東西教給我和哈爾。”
“聽起來還不錯。”林毫無誠意地評論。
“也許對人類的法師來說是的。”菲尼克斯說, “但我首先是魔物,然後才是菲尼克斯。”
“他強迫你吃素了?”
想起曾經的遭遇, 林多少有點感觸。
“……不, ”菲尼克斯說, “他不限製這個。”
可就算這樣, 也還是太無聊了。
每天閉眼的時候是一種風景,第二天睜眼之後還是同一種風景。差不多同一片區域,往往要待上幾個月甚至更久。明明是那麼無趣的事情,可那位大法師卻像是根本意識不到般,用他的足跡將每一方土地丈量過去,仔仔細細。
“你能想象麼?每一天每一天,都有一個人在和你說一種草和另一種草的區彆,一塊礦石的紋路上有怎樣的故事——從還在安吉利亞開始一直到深淵,每天都在做重複的事情。”
“所以你受不了了?”林問。
“是的,那會我才剛剛成年——成年的魔物骨子和血液裡天然流動著對鮮血與殺戮的渴望。”
“納森沒有攔你。”她用的是肯定句。
“當然,他從來不強迫人,包括當初收容我,和我定下契約的時候也詢問過我的意願。”
“你隻是後悔了?”
“我隻是厭倦了。”他說,“一成不變的、毫無任何波瀾的生活——即使偶爾有不長眼睛的魔物來騷擾,也掀不起什麼浪來。”
菲尼克斯試圖在腦子中回想了一下他們來到深淵以後碰到的危險。
但是非常遺憾的是,那段時光中似乎沒有任何足以在記憶裡留下輕微痕跡的刺激。
想來也是——畢竟是納森·弗萊德曼,對付普通的深淵魔物,大概就像是拂去衣服上的灰塵那麼簡單。
而這種程度的殺戮和刺激顯然無法滿足一隻剛剛成年不久的魔物。
“納森甚至自行選擇成為了一隻巫妖——可即使那樣他的生活還是一點變化也沒有,就像是想要把這樣無聊的日子延伸到永遠……所以我實在是無法忍受,就同他告彆,直接去了歡愉之城,所有高階魔物彙聚的地方——鮮血、美酒與魔力流溢的地方,與之相比學習算什麼?”
菲尼克斯冷笑一聲,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嘲諷意味。
“歡愉之城好玩嗎?”
“當然。”菲尼克斯說,“歡愉之城的美妙之處你無法想象——對於魔物來說。那裡所有的一切,不管是魔物也好,狂歡也好,都是為了讓躁動不安的血液沸騰起來。”
直到現在,他還記得自己進入歡愉之城的第一天,就一頭紮入了充滿酒香與血液的池子裡,擰斷了一隻嘲笑他的惡魔的脖子,用他的腦袋做了我的第一隻酒杯——有著非常漂亮的、虎斑色的尖角。
他一邊說著那些殘忍的、甚至算得上是聳人聽聞的細節,一邊觀察麵前的家夥。
他知道這她的原型大概是什麼——但是某些時候,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他總覺得她的表現其實並不像是一隻純粹的龍。她身上有著某種不易覺察的、熟悉的氣息。
就好比聽聞這些能夠讓魔物輕易興奮起來、讓人類感到惡心厭惡的細節時,她的反應很是平靜,甚至算不上好奇。
“你快活嗎?”
然後他聽到她問。
明明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問句。
可菲尼克斯卻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一種時空錯置般的恍惚。
就像是在某次酒醉之後,他漂浮在岩漿之上,然後聽到某個極其熟悉、但已經太久沒有聽到的聲音問他,你還開心嗎。
“怎麼了?”她問,“如果這個問題你不想回答的話,那麼就算了。”
——(不想說也沒事,我就是來看看你。)
那個人也是這麼問的。
麵對著那對紅色的靈魂之火,他不由自主地開了口。
“快活的,”他說,“怎麼不快活?——從沒有像現在這般快活過。”
從一場殺戮到另一場殺戮,從一場歡宴到另一場歡宴——哪怕是現在想來,都仿佛還能記得那種心臟劇烈搏動的感覺。
“現在這般?”她仿佛疑惑,但馬上又毫不在意地略過。
“那不是很好?”她說。
菲尼克斯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怎麼了?”林奇怪。
“……納森老師也是這麼說的。”
真是可笑。菲尼克斯想。
難怪他會覺得這家夥身上有某種熟悉的氣息——她的反應幾乎和納森的一模一樣。
他甚至沒有了繼續說下去的興趣。
“這樣啊,”她沉吟,“納森是這麼和你說的?”
“……”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然後他聽到她嘖了一聲。
“其實你想聽的不是這種話對吧——你想他罵你一頓對不對?”
“……”
看他沒反應,她像是感覺自己猜對了那樣,聲音頓時歡快不少,繼續說了下去:
“和心愛的老師分彆了那麼久,好不容易見了一麵——結果讓他看到了自己抽煙喝酒打架的糟糕樣子,以為會被罵一頓,結果對方什麼也沒說,甚至連個痛心疾首的眼神也沒有……”
“……巫妖沒有那種眼神。”
“不要否認啊,”她說,“什麼都不說,也不會勉強你——那種感覺很糟糕吧?簡直就像是在說……‘其實你不是那麼重要’,對吧?”
菲尼克斯覺得自己應該否認的。
但是當這些話從這家夥嘴巴裡說出來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隻有沉默。
因為讚同每一個詞,所以無法反駁。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了。
隻知道第二天清醒過來的時候,邊上除了東倒西歪、扭成一團又一團的魔物之外,什麼也沒有。
他還泡在池子裡,而那盛滿了戰利品之血的杯子少了一半,顯示有人來過的痕跡。
現在看來,那一天他應該很不快活。
不然不會到現在也印象深刻。
“不過說實在的,”她頓了一會兒,仿佛又想到了彆的什麼,“納森也很為難啊——求罵醒什麼的——先不說有點傻,你有沒有覺得像是在撒嬌一樣?”
“……”
“而且當時罵了求了你就會跟他一起走了?”
“當然不,”菲尼克斯回答得很乾脆。
——果然,青春期的家夥就是難搞。
林其實很能理解體會菲尼克斯的心情。甚至從她曾經的記憶看來,她知道自己也像菲尼克斯一樣遭受過納森類似的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