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圖。”
她又喊了一聲。
而這個名字仿佛某個咒語。
腳下的土地愈發柔軟, 粘稠如同泥沼, 不僅吞噬著她,也開始纏繞上了對麵的人。
那些黑色的泥土如同鱗甲一般以他為中心開始生長,而他的眼亦再度透出了隱隱的紅色:那裡麵並非茫然,卻有著得意,憎惡,陌生, 還有堅決。
“我告訴過你。”嘶啞的聲音從他的喉中透出, “你殺不死我的。”
話沒說完, 那眼神又變成另一種冰冷的模樣:“魔物。”
“深淵不允許回歸。”
“都是必須予以清楚的惡。”
聲音與眼中的神色變了又變, 仿佛無數個靈魂糾纏充斥其中。
黑色的泥土爬上他的脖子, 覆蓋住他的臉頰, 將他一點一點吞沒。
她“嘖”了一聲, 咕噥道:“你們可真是夠麻煩的。”
這樣說著,已經大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少女終於有了動作。
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腿。
碰觸的刹那從手部開始,她的身子一路碎裂成白色的砂子,貼附著他身上的那些黑色的泥巴一路上爬, 絲毫不理會經由他的嘴所吐出的奇怪的咒罵。
黑色的物質覆蓋上了他的嘴唇, 鼻子, 眼睛, 卻又在那仿佛雪一般潔白的砂子下緩緩消融。
“他”使勁掙紮卻沒有任何作用,終於被緊緊封住。
……
少女離開了她精心雕刻已久的石像。
我要走了, 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她說出決定的時候, 語氣溫和得好似商量。
不要走。
它想要告訴她。
我很快就能說話——我很快就能動彈, 所以請留下來吧。
可它什麼也說不了,什麼也做不了。
臨走的時候,少女在石像的臉頰上親了親,留下了一抹幾近於無的香氣。
仿佛是水的芬芳,又像沙的氣息——是屬於她的味道。
然後她就這樣離開了,什麼也沒有留下,什麼也沒有帶走,把它獨自留在了冰冷的沙海裡,任由它逐漸被那無儘的荒涼所吞沒。
不知過了多久,它終於能活動了,也能說話了,或許可以被稱作“他”了。
於是變成了“他”的石像,開始尋找她的氣息。
但是真的很難。
屬於她的味道實在是太淡了,仿佛除了那一點留在臉頰上的痕跡,便哪裡也找不到了。
他並沒有打算放棄。
但他還是終究低估了“時間”的威力。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想不起來少女的容貌。
漸漸地,屬於她的、常常會出現在夢境之中的聲音也開始遠離。
然後突然某一天,他忽然想不起來自己一直在尋找的是什麼。
他忽然就感覺到了惶恐,一種前所未有的惶恐——還有隱隱的了悟:
如果他繼續這樣找下去的話,將會失去最後一件屬於他的東西:
“斯塔圖”。
雖然他早已記不起這個名字的含義究竟是什麼,也不記得它從何而來。
尋找是一件太過消耗記憶與能量的事。
在找到更好的辦法前,他隻能選擇沉睡。
而當他再次被喚醒的時候,整個世界都變了。
他跟著那個人走出了沙海,開始學習做一個“人類”。
在人類的世界中,像個人那樣去思考、去行動,不需要選擇什麼,亦不需要思考太多——他隻需要知道,他是聖殿騎士斯塔圖就可以了。
不知不覺中,曾經的找尋就這樣停了下來。
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好,也沒有什麼困擾。
——直到他再度遇到了她。
無法解釋的熟悉感,無法解釋的想要親近的“欲望”,他甚至不覺得困擾。
隻要這樣待在她的邊上,似乎就很好。
可即使這樣的願望也很難滿足。
——“……直到某一天,有人教會你什麼是情感,什麼是憎惡,什麼是愛……你自然就會擇了,也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
羅伊是這樣告訴他的。
——如果有人予你憎惡與黑暗,那麼就用鮮血與劍回敬與祂。
——如果有人予你愛與光明,那麼就以玫瑰與芬芳贈送於祂。
更早以前,羅伊在布道的時候,還這樣說過。
可是羅伊啊,他想問。
若是有人同時予我以愛同憎惡,那麼又該如何選擇?
他近乎執拗地追尋著她的氣息,墜入深淵,一路與黑暗同行,卻依舊找不到答案。
想要殺死她。
想要擁抱她。
想要讓她痛苦。
想要讓她快樂。
想要遠離她,想要遵守約定。
想要接近她,想要徹底吞噬。
無法言說的痛苦,無法言說的祈望,他追尋著那縷失而複得的氣息,直到連那個名字也一同遺忘。
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可以失去,卻怎麼也不肯放棄。
願望還在,可他卻已經找不到“自己”了。
無數的意識與“他”混合在一起,憎惡與吞噬的欲望無限放大。
在吞噬的過程中,他不斷下沉,不斷碎裂。
“他”本該就這樣陷入混沌之中,如同落入海中的沙,卻不曾想到還有聽到那個名字的一天。
“斯塔圖。”
那個音節像是夢境中落下的一束光,他忽然就再度看清了她的模樣,連同那縷早已在夢境中消失的氣息。
夢中的光生出了她。
她望著他微笑,朝他走來,抱住了他,柔軟得像是楊絮,又像是雪,帶著水與沙的氣息。
她親吻著他的脖子,臉頰,眼瞼,語氣親昵:
“你打算睡到什麼時候啊?”
如果這是夢的話。
他想,那麼就這樣一直睡下去也很好。
哪怕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想。
他這樣想了,也這樣說了。
可這話仿佛讓她很是苦惱。她皺起了眉,但很快又舒展了開來。
她注視著他的眼睛,無奈地歎了口氣。
“不要撒嬌啊。”她說,“這樣會讓我非常為難。”
“什麼為難?”他問,“你……”
“林,”她說,“我是林,或者你也可以叫珍娜——反正那個是你專屬的稱呼——來,跟我一起說……”
“……林。”
第一個名字出口的時候,胸膛之中仿佛裂開一隙。
“對——還有?”
“……珍娜?”
第二個名字也出來的時候,岩漿衝破層層疊疊的迷障,已經深埋了的記憶噴湧而出。
過於熾熱又過於紛繁的記憶瞬間將他吞沒,他痛苦地抱住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