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回來。
“大人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他聽得最多的便是這個問題。
然而巫妖根本不想回答——因為根本無法回答。利維坦帶來的口信明明是她馬上就會, 但是她的“馬上”仿佛久到無窮無儘。
歡愉之城易主之後,城中大大小小的魔物紛紛表示希望覲見新主人。然而所有的邀請, 所有的歡宴都直接被巫妖回絕。
除了需要處理的事務之外, 巫妖拒絕一切多餘的活動。
於是很快就有了流言——關於深淵實質掌權者早已被架空的流言,關於深淵之主其實是一位巫妖的流言。
他卻懶得解釋,也沒什麼可解釋的。
如果不是因為歡愉之城內勢力錯綜複雜, 又占據深淵最重要的魔力節點,他早就已經選擇甩手回灰血森林——或者火焰王座也行,哪裡都可以,總之不是這個惡魔多得讓他發瘋的地方。
巫妖當然不會瘋。
他隻需要關門躲起來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哦,這個地方連門都沒有,但是大大小小的房間卻是不少, 他挑了個最僻靜的地方作為臨時住所。
大概是因為惡魔多體型高大的緣故, 這裡的所有房間都造得該死得空曠冷清。
事實上, 在他以為林要回來以前,已經將這裡鋪滿了柔軟的墊子, 包括她最喜愛的躺椅和一切適合慵懶的物品。
他甚至專門挑了這個房間——因為它的窗戶足夠大,隻要推開就能看到大半個舍娜莎, 他知道她一直都很喜歡曬舍娜莎。
他甚至在她回來前, 提前處理好了很多事情——這樣她就能好好休息。
可她還是沒回來。
巫妖取出袖子中的沙漏——整整兩百八十輪, 連雨季都已經結束, 她卻還沒有回來。
他忽然就覺得有點累了。
他總是像這樣, 以時間來計量他們相處的日子——分離的日子不管多麼短暫, 感覺起來永遠像是漫長得難以忍受。
其實他隨時可以離開, 守衛是雙向的契約,他的命匣也一直由他自己收著,但是她卻給他下了最深刻的詛咒。
他忍不住閉上了眼,想要緩緩,休息一下。
他不知道怎麼就記起了以前,當初他不過是想騙回他的命匣,結果直接整個人都陪了進去——真是糟糕的說法。
其實他根本就不擅長騙術——巫妖是一種對真實極為忠誠的存在,若不然,便無法在追求真理與知識的路上走得那麼遠。
甚至在他的記憶裡,那大概是他第一次騙人,很是不熟練。
相反,她卻像是什麼都知道一樣——反倒是將他耍得團團轉。
現在想來,應該和智商無關,隻是經驗的問題。
——真正的騙子,非常熟練。
巫妖給那個人下了個注腳。
他忽然就起了她當時說的那兩個故事:
(曾經有個年輕人,偶然之下得到了一盞燈,解救了困在裡麵的燈神。那個燈神為了感謝他,願意以身相許,幫他實現一切願望……)
(從前有個漁夫,在海上撈到了一隻漂流瓶。他打開一看,發現裡麵裝著一隻魔鬼……當他把那個瓶中的魔鬼放出來的時候,魔鬼非但不感激他,還想把他吃了……)
當時她說完故事以後,怎麼問他來著?
——“燈神和魔鬼,您是哪一個呢?”
那句話仿佛還在耳邊,可問話的人卻再也不見影子。
他早就已經有了答案,卻根本沒有機會說出口。
“我曾經是魔鬼……”
巫妖抬手捂住眼,喃喃。
“但是為了你我可以是一切——無論是燈神還是什麼。”
空洞的眼眶乾澀,什麼都流不出來。
甚至連悲傷的情緒都無比克製,無法讓他喪失理智……
(真的嗎?)
巫妖猛地抬頭。
可是除了空蕩蕩的房間與大廳,什麼也沒有。
風從巨大的門口一路吹進來,掀起層層疊疊的紗。
即將圓滿的舍娜莎的光落下來,一地清冷。
巫妖非常生氣。
這種沒門的地方實在是再討厭不過。
他收好了沙漏打算直接走了。
可他剛要動身,卻突然瞥到了什麼。
低頭,腳下的月光清淺,有淡淡的影子漂浮著,和他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雖然隻有一瞬,但分明有一層淺灰晃動了一下。
喉嚨突然變得無比乾澀,他想說些什麼,卻無法確切地說出來。
他甚至屏住了呼吸——雖然巫妖沒有呼吸,可他確實一動也不敢動,哪怕是最輕微的、近乎本能的顫抖——唯恐一動就失去了她的蹤跡。
然後在他近乎迫切的注視中,那抹淺淡的灰從他的影子中生長了出來,如同月光下盛開的荊棘,就這樣慢條斯理地長成了她的模樣。
黑發的少女背著手,足尖輕點,笑盈盈地繞到了他的麵前。
漆黑的束腰長裙,同色的發泛著淡淡的銀,像是舍娜莎的輝光,又像是沾了初晨的露水——尤為明亮的是她的眼,亮得像是盛著兩盞小小的、藏於水中的燭火,看起來溫暖而堅定。
他想要抬手碰觸她,指尖就要碰到的時候,卻再也不敢碰觸。
如果是幻影的話……
如果是夢的話……
如果……
如果真的一切都是虛幻,那麼至少讓他擁有此刻吧。
巫妖想。
隻要短短的一瞬就夠了,就讓他以為自己還能做夢吧——而她足夠慷慨,願意走入他的夢境之中。
腦中瞬間轉過數十種可能性,卻沒有一種能說服他打破眼前的幻景——如果真的破碎了的話,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承受,哪怕憑借著亡靈意誌。
“哎,你這人……”
她歎了口氣,一把抓過他的手,徑直按上了她的臉頰。
柔軟的、溫暖的——對於亡靈來說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太過溫暖,暖得他忍不住就想縮回手去。
她卻不允許他將手收回去。
她抓得不算太緊,但是卻足夠堅定。
她引導著他的手一點一點地觸摸著她臉頰的輪廓,將“真實”的畫麵一點一點地勾勒出來。
“感覺到了嗎?”她問。
他沒有說話。
他當然能感覺到,感覺自己像是在勾勒一朵花的模樣。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那堪稱鋒利的指骨摸在她臉上的感覺,仿佛隨時會將那樣的柔軟刺破。
他忽然就感覺到了另一種惶恐不安,升起了另一種不安的念頭:
——她實在太過明亮、溫暖而又柔軟,那不是亡靈可以擁有之物。
“我很可怕嗎?”感覺到他的情緒,對麵的少女皺起了眉。
他還是沒有說話。
“你怎麼了?”她咦了一聲,想要鬆開手給他檢查一下——可剛一鬆開,卻被他反手握住手腕,然後一把拉入懷中,下巴緊緊抵住她的後肩。
她嚇了一跳,但馬上就鎮定下來,伸手抱住了他,非常大度地拍了拍:
“你剛才是不是做噩夢了,哈爾?”
“……巫妖從不做夢。”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哦,那是不是我剛才嚇到你了?”
“……還好。”
絮絮叨叨地說了幾句以後,像是亡靈意誌終於又重新生效,他忽然就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眼前的情景實在是太過羞恥,或者說是奇怪。
他一邊繼續心思混不在線地和她說著什麼,一邊不動聲色地鬆開她,一點一點。雖然靈魂中那一點掙紮實在是清晰非常,但絕對不是不能克服。
他很快就和她拉開了半臂的距離,雖然還是太近了,但比起剛才來說已經足夠“安全”。
而她仿佛渾然不覺,依舊興奮地說著什麼——語速飛快,他其實一個詞都沒聽清。
“……你要看嘛?”大領主仿佛終於意識到巫妖的心不在焉,語氣中已經帶上了不滿。
“什麼?”
“我說,我有個好東西要給你。”
她這樣說著的時候,眼神依舊太過明亮。
他不自覺地想要撇開眼去——其實他並不是非常好奇,他現在隻想要離她再遠一點。可如果那樣做的話,就太明顯了。
因此他強作鎮定地望著她的眼睛,然後說:“好啊。”
然後她將手伸到了他的麵前,指尖一撚,便綻出了一朵白沙的薔薇,它晶瑩得像雪,其中每一點細碎的顆粒都清晰可辨,仿佛蘊含著無限的生機與光。
“好看嗎?”
“啊。”
“你不想聞聞嗎?”她用近乎誘哄的口氣問他。
“巫妖的嗅覺並不……”
“你試試?”
巫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彎腰湊近了一點,靠近她的手,非常仔細地聞了聞。
“聞到了嗎?”她問他,眼神閃亮,仿佛十分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