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女子以纖細瘦弱為美, 未有前朝女子能馬上定乾坤的武力, 而且因著國朝學風濃厚, 平日裡講求的是知書達理, 溫文爾雅,便是尋常男子也本著動口不動手的原則。
原本碧衣女子和程氏隻在店內撕扯倒也不影響旁人, 可二人越打越烈,竟將戰場轉移到了店外。
看她們對峙的位置, 碧衣女子在內, 程氏一隻腳已經跨過門檻, 她雖說處於劣勢,仍絲毫不肯退讓,緊緊揪著碧衣女子的手臂下了死手的掐得好不痛快!
世家貴婦日常閒得無事, 專好研究穿衣打扮。
那程氏兩手都留著長指甲, 蔻丹的顏色血紅,張牙舞爪的與厲鬼無二。她堅硬的指甲狠掐進碧衣女子的肉裡。
碧衣女子再如何處於上風,也被程氏的狠招逼得吃痛, 她牙關緊咬, 抬起腳一個用力, 就將程氏給踹出門外。
程氏猝不及防, 腳下一拐就摔倒在地,順著力道還在地上滾了幾滾。
若不是桓允和葉微雨見她二人轉移了陣地,有先見之明的挪了地方,否則還會被殃及池魚。
程氏的嫡女郭蓓並兩個庶女見狀驚呼著衝上去想要扶她起來。
程氏精瘦,身上無多餘的二兩肉, 摔得結結實實,渾身的骨頭就跟散了架似的。便是這樣她也威武不屈地揮開三個女兒的手,忍著痛意從地上爬起來,麵目猙獰著要再與碧衣女子一決雌雄之時。
郭蓓忽地雙眼圓睜,驚愕地衝她大聲道,“娘親!九殿下也在此,正看著您呢!”
頭發散亂覆麵的程氏聽聞後,身子如同被釘住了一般,她僵硬著轉向郭蓓,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麼湊巧之事!
官家親屬在外言行無狀,可是要被禦史上折子參奏的!嚴重者,聖上還會親下聖旨申斥或是責罰!如今的成安伯府就是個血淋淋的例子,皇家公主尚且一視同仁,更何況她們這些隻倚仗丈夫的女眷!
往前程氏也被參過,可都是小打小鬨之事,她吃了教訓便收斂不少,現今被九殿下目睹全過程,而他又素來不喜女子聒噪,隻怕後果不堪!
那邊三個女兒等不及,紛紛對著桓允蹲身見禮,“臣女見過九殿下,殿下安好。”
程氏這才遲鈍的反應過來也待行禮,桓允卻好整以暇的抱著手臂,道,“尚書夫人彆客氣,本殿下還等著你繼續發揮呢!”
“臣婦惶恐!”程氏“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膝蓋磕到青石板上的聲音光是讓人聽著就覺疼痛不已。
她畢竟也三十好幾,雖說身子骨很是康健,可方才吃了楞大的虧,不好生在家將養一段時日恐怕會影響壽數。
因而待此刻渾身的熱血歸於平靜,身體的痛感神經才開始作祟,程氏疼的齜牙咧嘴的,直喘粗氣。
桓允還未開口,郭蓓撲身過來求道,“殿下,求您饒了臣女的母親吧!她定是受了很嚴重傷,經不起再耽擱診治了!”
方才程氏和碧衣女子打的難解難分之時,郭蓓害怕自己被波及,假模假式的拉架,而今又做出這幅母女情深的樣子來是何故?
而她跪著的位置也很是討巧,臻首低垂著,恰到好處的露出自己纖細瑩白的後脖頸,因她又是穿著齊胸襦裙,十五歲的少女發育良好,且長勢討喜,若是抬起頭來那胸前二兩肉擠出的溝壑,從高自低看,可是惹眼得很。
“殿下,您明察秋毫,我母親向來與人為善,遭此大難,實屬天道不公,殿下,您要為臣女做主啊!”她淚眼盈盈又轉為梨花帶雨,甚是惹人憐惜。
那碧衣女子在侍女的伺候下重新梳妝,聞言狠瞪了郭蓓一眼,但到底沒有出聲反駁。
桓允的衣袍雖然已裹了一身塵土,卻也容不得旁人玷汙。眼看著郭蓓就要挨著自己衣袍的下擺,他立刻出聲喚道,“斐宇,將這女子給本殿下扯開。”
斐宇領命,揪著郭蓓的衣領往旁邊一丟便鬆手。
“你娘同無關之人起了爭執,你轉而來求本殿下恕罪是何意?”桓允冷聲道,“讓那不知情的人見了還道本殿下任性跋扈到連朝臣女眷都要欺辱,你平白壞本殿下的名聲,意欲何為?”
高門女子在他眼裡多是矯揉造作,但凡湊在一起不是掐尖說嘴就是互相攀比,毫無正事可做。郭蓓本意是想引起桓允的憐惜,可他理解過度覺著這女子非良善之人,定是要訛詐他,越想越肯定之餘,他吩咐斐宇,“斐宇,你去通知五城兵馬司的人,就說多寶閣有人尋釁鬨事,犯到本殿下眼前了。”
程氏和郭蓓聞言心中大駭不止,一旦進了五城兵馬司的打牢,明日起不僅府中女眷,就連郭靄都要在同僚之中抬不起頭來。
她二人嚎哭不止,欲抓著桓允的衣擺求情,可他根本不給他們近身的機會。
圍觀之人越聚越多,眼看事態照這般發展不易收場,最終還是孫管事趁程氏與人打的難解難分時,派人去尚書府將郭靄請了來。
郭靄其時未在府中,而是在馬行街的一處茶室與友人品茗對弈,聽聞發妻又與人起了衝突,他腦仁突突跳著直發疼,腳下也不耽擱,乘著小轎緊趕慢趕來了多寶閣。
多寶閣門前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郭靄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擠進去。
大周士大夫日常喜穿道袍,戴巾帽。
郭靄正了正被擠歪的帽子,隻來得及瞥一眼情狀淒慘的妻子和女兒,就徑直對桓允躬身拱手行禮,“賤內冒犯殿下貴體,罪過甚大,殿下若要責罰,微臣願代為受過。”
桓允“嘖”了一聲,“你尚書府的人個個都精明得很,嘴上說的好聽,可哪個字又是真心求饒的?”
‘若本殿下依你所說罰了你,反而顯得本殿下無仁者之心了。’
“殿下言重了,微臣絕無此意。”郭靄貫來跟在李恪謹身後見風使舵,眼下對著桓允露出這番恭謹的姿態,還真是罕見。
桓允嘴角一揚,又道,“郭尚書還是趕緊將夫人帶回家去吧,本殿下瞧著她傷的甚是嚴重,若不抓緊診治,落下病根,尚書就隻能侍於病榻,便無緣朝會時親耳聽得禦史時如何在我父皇跟前參你一本的。”
“如有必要,本殿下可為禦史提供在場的證言。”
郭靄長著一張胖圓臉,長著一對八字眉,聽得桓允的勸誡之言,那眉毛撇的愈發厲害,正欲開口拍馬,被桓允搶先一步阻道,“尚書不必言謝,快快送夫人家去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桓允趕人的態度這般明顯,郭靄也不好再糾纏,隻得使人將程氏放在他來時乘坐的小轎裡,命轎夫腳程快些送回府裡去。
一方當事人一走,看戲的百姓覺著無甚新鮮的便很快就散了。
這邊碧衣女子雙手的手臂被程氏掐了個好歹,待侍女給她梳妝完畢後,竟不是趕緊離開去尋大夫開藥治傷,而是徑直向斐宇走去。
她一雙美目一錯不錯的盯著斐宇的臉打量,片刻後笑道,“這位公子好生俊俏,卻不知已定親否?”
美人在前,也不知斐宇時如何做到還能將那張冰塊臉保持得紋絲不動的,他不僅毫無回應,甚至還將臉撇至一旁,不去看他。
對他額無禮之舉,碧衣女子也不惱,轉而同桓允道,“方才聽那潑婦喚你九殿下,可是當今聖上的九子桓允?”
那些識得桓允的女子中,敢直言他名諱之人除卻已故的皇後,也就隻太皇太後一人了。便是總是長輩見著她,關係近的可喚“小九”,那些一年到頭都見不著麵的,誰不是規規矩矩的喚聲“殿下”?
“你是何人?”
“你日後便知。”碧衣女子勾唇賣了個關子,因她心思不在此,便開門見山直言道,“你這侍衛我甚是喜歡,可要將他好好留著,我可是會來討要了去做夫君的。”
不顧桓允和葉微雨二人吃驚之態,她又看看筆挺立在挑子前的斐宇道,“瞧你吆喝得甚是辛苦,我今日便做個好事,將這兩框子糧食都買了去,”斐宇不看她,碧衣女子還特意湊到他的眼前,美目眨了幾眨接著道,“可否覺著我人美心善?”
“都買了?”葉微雨隻在才子佳人的話本中見過有那苦命的農家小娘子當街賣菜,被紈絝的衙內瞧中姿色,為博佳人歡心,豪擲紋銀欲將小娘子的菜都買走的戲碼,原覺得是出於作者的臆想,不成想還真有現實例子,不過是人物反轉罷了。
“那是自然。”斐宇愈是自持不理,碧衣女子眉間眼角的笑意愈濃,“你這小娘子長得也很是合我的胃口。年紀尚小,定尚未婚配罷?”
“我家中還有與你年歲相當的幼弟,文武雙全,不假時日我定帶來與你相看。”
桓允在腦子裡搜儘了與皇室相關之人都未探得這女子的來曆,乍然又聽她挖自己的牆腳一個斐宇不算,還將注意打在了葉微雨的頭上,頓感惱怒,“待本殿下知你是何人,定不會輕饒了你,斐宇你休想帶走!”
斐宇將此話聽在耳裡,自知殿下是因著葉姑娘才這般說,可仍是感動不已。
碧衣女子卻絲毫不為他的威脅所懼,“若是將來這俊俏公子的心為我所係,你還能強留了不成。”
“罷了,本姑娘不與你這小輩見識。”她從腰間荷包拿出一顆珍珠,遞給斐宇,“諾,抵做菜錢。”
斐宇不接,她強硬的把他的手抓起來,可他的拳頭捏得死緊,無論如何都掰不開。
聽她的口氣,居然還是以自己的長輩自居?桓允愈發不喜,道,“斐宇,你收下。”若是被他證實這女子裝瘋賣傻,日後尚書府的人捉了她去問罪,對簿公堂之時,他才不會偏幫著。
本以為這挑糧食會分文都賣不出去,沒成想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作為結束。
二更天已進,夜市仍燈火如晝,未見將息。
“要命的春耕總算結束了。”桓允活動了一下肩膀,感歎道,“雖遇到些波折,可還算順,咱們定是頭名。”
奔波了一整日,他和葉微雨都很是疲乏。
葉微雨甚至還打了個小小的嗬欠,淚珠兒掛在眼角,正要掏手帕擦去時,桓允卻先伸手給她輕輕的擦拭了。
“今日親身體會之後才知農人的不易,名次如何已經無所謂了。”葉微雨說著,忽而眼睛發亮的看向他,“雖是勞累不堪,我瞧你比往日精神頭還好,可見多鍛煉於你的身子頗有益處。”
桓允幽幽歎氣道,“阿不,你卻不知,這不過是我不欲讓你擔心而強撐著的假象而已。”
“你就會扯謊。”葉微雨瞪他,“知月姐姐他們是沿著禦街往大內的方向去的,我們沿途走走,指不定能找著。”
二人還未出發,裴知月和衛褚就已經不斷撥開人群,先一步找過來。
裴知月左右看看他倆身邊已經沒了挑子,驚到,“微雨妹妹,你們也賣完菜了?”
葉微雨不便說他人的是非,就隻點頭道,“是啊。”
“我和衛褚也是。”裴知月滔滔不絕道,“虧得傅明硯聰明又有門道,那開腳店的老板才同意將全部糧食都低價買了去。”
“不知微雨妹妹你們是如何賣的呢?”
“...也是遇到一位善良的大主顧。”葉微雨道。
“殿下,方才我聽路人閒談,說是尚書夫人與旁的女子激烈爭執,可有此事?”衛褚道。
“郭靄的夫人,被一番痛打,看著很是痛快。”
衛褚歎道,“能將郭夫人壓製得還手的不能之人想必也是位奇女子,我竟無緣目睹這樁盛事,真真兒遺憾!”
“看婦人撕扯,還不如看禦史拿著折子引經據典,指桑罵槐呢!”桓允道,“你等著吧,到的明日,整個汴梁就都知道郭夫人言行粗鄙無狀了。”
“那她可還有臉去參加貴妃娘娘的生辰宴?”衛褚道,“早幾日我就聽母親說,郭夫人準備了一份大禮預備贈予貴妃,得意洋洋的在眾位夫人中炫耀了好長一段時日。”
桓允冷哼道,“鳩占鵲巢久了,還真以為自己是鳳凰了不成?”
這話也就他敢說了,衛褚一介外臣之子,便是同桓允關係好些,有的話卻也是聽得而說不得的。
……
一夜春雨,破曉時分將儘。
五更天的梆子還未敲響,就有挎著竹籃的辮著長辮的少女走街竄巷的賣晨起新采摘的杏花。
日頭漸漸高起,園子裡有了鳥語花香的熱鬨。
今日休沐又恰逢大相國寺的主持設壇講經,葉南海用過朝食就帶著齊殊元過去沐浴佛法。
而葉微雨則留在家中與梅湘坐於園中繡樓梳理近段時日的賬目。
樓前有一座太湖石假山,假山旁種有很大一叢。因上了些年頭,已有參天之勢,自然彎垂的頂部將好在雨花石鋪就的小徑上空形成天然的拱形屏障,甚至有那長勢極好的枝椏伸進了窗戶,和風習習,竹葉颯颯。
“鋪子已裝修得當,廚子、雜工也招得差不離,而今還需采買桌凳櫃台大件家具,鍋碗瓢盆等零碎物什,”梅湘提筆蘸墨,預備將需要用到的東西都寫下來,“我想著下月初廟會時去逛一逛,將能買的都買了。”
葉微雨她母親陪嫁那鋪子本就寬敞亮堂,因著之前做的綢緞生意,屋子內部都保存得乾淨整潔,便是重新裝繕也相當方便。甚至原老板留下來的那些櫃子還能舊物利用起來,省了不少工序,是以不過小一月就已經裝修完畢。
“手頭的銀子可還夠花?”葉微雨一手翻著賬本,一手撥算盤。
本月書局的進項尚可,可比之前段時日卻還是有些不儘如人意。她手裡對著賬,心裡卻在盤算著若是以後書局內又經營茶室,是否需要憑借“蜀山客”的名頭再寫新的話本,以此來帶動茶室的消費。可眼下學業繁忙,平日又要處理家中瑣事,也不知時間能否自如周轉。
“夠的夠的。”梅湘趕緊道,“妹妹助我良多,已不敢再勞煩妹妹援手,餘下的一應事務我都能處理。”
“嗯,若有困難之處,還請梅姐姐不要害羞直言才是。”
“妹妹這話說得,”梅湘笑道,“你何曾見我羞於啟齒的?隻要妹妹不覺著厭煩…”
兩人手裡做著自己的事,偶爾交談一兩句,倒也覺著自在。
其時梅湘尚在杭州時,結識了一位西域而來的異族人。那人教她用烘焙的法子烤點心。她打算將這道菜加進菜單裡。今日就在葉家的廚房烤了來試驗味道如何。
梅湘估摸著時間料想點心應當出鍋,便去下樓去廚房取來。
待出得園子裡的月亮門,就見流月領著桓允,身後還跟著寶祿,三人從遊廊由遠及近的走過來。
前後已經見過很多回,梅湘已不似初次見桓允那般膽怯,她矮身跟桓允見了禮,又轉而招呼寶祿,“寶祿公公近日可好?”
桓允隨意的點點頭,留下寶祿跟人寒暄,他自己腳下生風,邁的步子又快又大,不多時就到了繡樓下。
葉微雨將將合上賬本,就聽得一陣嘶啞的男聲在一聲接一聲的喚她,聲音不大,卻也足夠人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