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昀昏昏沉沉, 嗅到一股輕輕嫋嫋的盅湯飄香,和記憶裡的某個味道重合。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守在床邊的阿寬抹淚大喊,“郎君醒啦?”
陸雨昭端著蓮藕排骨湯推開門, 連忙放下湯鍋走了過來,“醒了?背後疼不疼?餓不餓?我給你做了藕湯。”
顧昀顫了顫眼簾, 捂住乾澀不已的喉嚨,低咳了一聲。
“怎麼了, 喉嚨痛?”陸雨昭又緊張兮兮地問。
顧昀不語。
陸雨昭看了他一會兒, 下巴一抬讓阿寬出去。
阿寬帶上門悄聲走了, 室內重歸寂靜。
陸雨昭掀開砂鍋蓋子, 盛了一碗蓮藕排骨湯, 湯汁清透, 藕塊深粉,排骨軟爛。
她端到顧昀跟前, 拉開椅子坐下,“你昏迷發燒著囈語,嚷嚷要喝的。”
瓷勺攪動, 陸雨昭舀了一勺輕輕吹了吹,遞到他白得毫無血色的唇邊。
顧昀身形微動,脖子輕轉, 側著臉喝了一口。
然後便這樣兩相無言,陸雨昭舀一勺,顧昀喝一口, 就像個沒有感情的喝湯機器,一言不發。
陸雨昭率先打破沉默,“這藕湯我是用排骨燉的,江陵的做法, 排骨脫骨軟爛,骨髓都可以吸,蓮藕也燉得粉粉的,還連著絲,要不要嘗嘗?”
顧昀一言不發,當自己是個啞巴。
陸雨昭堅持不懈又說:“那你多喝點湯?還放了紅棗,湯頭清淡不油膩,可以多喝一些的。”
“味道……很好。”顧昀終於出了聲,嗓音嘶啞艱澀。
和記憶深處裡味道一模一樣,細問聞這氣味,仿若打開某個開關,記憶裡的女人將他抱著膝頭,給他一塊藕,讓他拿著手啃。藕斷絲連,啃得滿嘴藕絲纏繞,委屈大哭,她忍俊不禁,拿起帕子給他擦嘴。
陸雨昭放下手中的碗,“算了,吃不下就躺下睡吧。”
顧昀顫著手拿走碗,舀起一塊藕,埋頭默默吃了起來。
父親的歸來,祠堂家訓,像被人毫無顧忌地撕開自己的所有偽裝,揭開了瘡疤,血膿流出來,偏偏讓她瞧見千瘡百孔的自己……旁邊坐著是他喜歡的女孩子,他無所適從,他難以自處,他感到狼狽。
她也……強迫嫁給這樣一個顧昀,她不怨不忿,甚至對他已經足夠好了。
吃罷藕湯,他方才低聲說了一句,“祠堂家訓的時候……以後彆做傻事,父親不是心軟的人,甚而遷怒於你。”
“不是傻事。”陸雨昭取走空碗,放上一邊的小幾,“我甘願,大不了一起受罰。”
“我一介女子,他兒媳婦,還真能下手把我打死?”說著說著動了氣,陸雨昭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還燙著,溫度灼人。
她歎了口氣,雙手捧起他的臉,湊過去在他臉頰上啵唧親了一口,“真乖,藕湯喝完了,獎勵你的。”
小時候生病喝藥老媽就是這麼親她哄她的,儘管是個糖衣炮彈,但這招卻很奏效。生病是最脆弱的時候,有最親的人守著陪著,就什麼都不怕了。
顧昀一時僵住身體。
陸雨昭見狀,以為他不樂意,把他當小孩兒哄了,便又捧著臉在他的嘴巴上吧唧親了口,“好了,有什麼不舒服就說,儘情使喚我。”
以後你想使喚還使喚不著我呢,陸雨昭拍了拍他的肩。
說著起身欲走,想再去盛碗藕湯來,手腕被人驀地拉住,“去哪?”
顧昀啞聲問她。
“去盛碗湯,你還想喝?”陸雨昭轉頭問,顧昀神經一鬆,自哂搖頭。
“那我盛碗自己喝。”陸雨昭打了滿滿一碗藕湯,端著在床邊坐下,“餓死啦。”
顧昀靜靜看著陸雨昭咕嚕咕嚕喝著藕湯,雙頰微鼓,專注而安靜,給人莫名安心的力量。
半晌,她捧著碗抬頭,忽然冒出一句,“過會兒我會去宣徽使家,和王夫人道個歉。”
陸雨昭觀察他神色,緊接著說:“顧昀,我是站在你這邊的。祖母讓你和我一起去道歉,我知道你心裡有委屈不平做不到,換我我也不樂意。我替你去了,你安心養病吧——”
“不必。”顧昀打斷她,“什麼時候?”
陸雨昭急了,“你瞎逞什麼強,秋風漸寒,你現在這破身體出門一趟不得病情加重——”
“這事與你何乾,要你替我收拾爛攤子?”顧昀抓住了她的手,緩緩摩挲,“陸雨昭,我還要個女人護著?”
可你也幫了我啊,她阿娘那件事上他儘心儘力,她又不是不懂他的好的人。再說了,她喜歡他,心甘情願去做這些,這個顧昀怎麼就想不通呢?
陸雨昭看他堅決的臉色,掀了掀唇,沒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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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雨昭轉念一想,顧昀拖著這老弱病殘的病號軀體去道歉,那王氏也不敢不給台階下。誠意如此,以後她還抓著不放,就顯得小氣刻薄了。
算了算了,去賣回慘,路上注意些就好了。
陸雨昭安排好車簾不透風的馬車,又問了最近最快不堵的路線,隻求快去快回,以免顧昀病情加重。她回到臥房,阿寬正在替顧昀正在穿衣服,衣料不可避免地摩擦傷口,顧昀穿個衣服穿得冷汗涔涔。
“我來。”陸雨昭走過去,接手阿寬。
她低著眼給他係革帶時,顧昀倏然伸出雙臂抱住了她,下巴擱在她頭頂,嗡聲說了句,“對不起。”
陸雨昭笑,“對不起什麼?我啊?”
“嗯。”顧昀的手臂收緊了些,“不該把你卷進來。”
“我說了,我們是夫妻。”陸雨昭不以為意道,“彆和我說這麼見外的話好不好。”
嗯,他們是夫妻,是捆綁一世的夫妻。
這樣就夠了,已經把她捆綁在了身邊,哪敢奢求更多。顧昀呼吸灼燙,閉上了眼蹭了蹭她的發頂。
陸雨昭以為向王氏道歉又會是一番苦戰,一切卻比想像的容易。
畢竟按照倫理綱常,顧昀就沒一點占理。這時代宗族關係緊密,長幼輩分尊卑明確,做錯了就是做錯了。
即便陸雨昭內心毫無波動,她是個非常護短的人,認為應該各大五十大板,但你不能讓一個長輩低下頭說她錯了吧。
那位南院宣徽使,也就是王氏老公休沐在家,顧昀的父親也在。
正廳高堂之上,兩個人喝著茶聊著天,王氏陪侍左側椅子上。
王氏老公說:“多大點事兒,孩子不懂事嘛。你這打也打了,罵也罵了,輪不到我們教訓。”
王氏心有不服,想起顧昀那副嘴臉就氣。
她還欲爭辯兩句,她夫君卻大手一揮,不耐煩道:“行了,行了,你也夠了,顧相公都親自登門來道歉了……”
王氏語遏,她要他道什麼歉,她要那小子親自來……頭一抬,卻見自家夫君一副“你還在攀扯糾纏,都在這裡給台階下了”模樣,眉宇間藏著怒色。
一個兩個的,還讓那小子無法無天了,想起他會露出得意的神色就氣。把這個顧昀寵得頑劣不堪沒個人樣,還親自替他道歉,到底誰是你嫡親兒子?
王氏又是氣自己夫君當和事佬,又是氣顧臨峰偏心替外甥外甥女不平,袖子一甩,氣衝衝走了。
陸雨昭攙著顧昀胳膊抵達正廳時,和王氏撞了個正著。
王氏見顧昀來,一肚子憋火沒處發,“假模假樣,還來做什麼?”
丟下這一句正欲離開,聽到一聲咳嗽。
顧昀出聲喊住她,單手握拳抵在唇邊,低聲講:“對不起,我不該頂撞姨母,以下犯上,目無長輩。”
王氏譏了聲,“彆叫我姨母,誰是你姨母了?”
顧昀垂著眼簾,“是。”
王氏心中那股氣消了大半,抬眼細看,顧昀雙唇毫無血色,臉頰上是病態的、不正常的紅暈。
這時,顧臨峰和宣徽使走到了門口。
宣徽使遠遠就問:“怎麼了,發生了何事?”
顧臨峰見顧昀在這裡,低頭耷腦給王氏道歉,心中暗驚。
他以為以他這犟臭脾氣,斷不會來道個歉的,趁臨走前替他說個情,舔著臉把歉道了,免得以後找他話柄。
顧臨峰視線落在陸雨昭身上,驀地想起她衝過來護夫的情景,微不可覺點了點頭。是個有膽識又識大體的,即一心一意為顧昀,又能勸導他來道歉。
又見他這副病怏怏的模樣,心裡承認是自己打狠了,說不出安慰熨帖的話。掀了掀唇,話到嘴邊卻成了低斥,“還不和你姨母道歉?”
“好了,好了,我都聽到了。”宣徽使說,“阿昀知錯能改就好,哎喲,看你臉白得,額頭怎地這麼熱啊。”他摸了摸顧昀額頭。
王氏低哼了聲,“趕緊回去養病罷,不知道的以為是我怎麼虐待你了。”
話罷氣衝衝地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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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臨峰難得回汴京一趟,明日就要走了。宣徽使拉他去吃酒,和京中老友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