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轉身離去。
“你站住。”這次是顧暉,先一步老太太喊住了他。
顧暉走過去看著他,“抬眼看我,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他實在憋屈忍不住問出來了,近段時日困惑他太久了。
“問什麼?”顧昀抬眉。
“你是不是以為……”顧暉頓了頓,他壓低嗓子遲疑地問出口,“我想讓你死?你落水那時。”
“……”難道不是嗎?顧昀一時語遏。
“回答我。”顧暉命令他,急於得到答案。
“這不是事實?你看到了我在落水,我瞧見你朝你呼救,你頭也不回地跑了。”顧昀輕嗤,不明白眼前這位兄長要替自己找補什麼,厭惡自己也不是一兩天的事,還在乎這些細枝末節。
“嗬,果然如此。”顧暉搖頭苦笑起來。
“阿昀,顧昀。”顧暉輕喊他的名字,“父親沒同你講,是我跑去寢殿跪求大病初愈的年輕官家,把他親自叫到水閣湖畔把你救起來的?”
當他用兄長的溫柔語氣喚他的名字時,顧昀總會有種自己被當弟弟照顧的錯覺。
顧暉俯身湊到他耳邊講,“我曾經有那麼一瞬間想讓你消失,可我還是選擇去找官家求救了。你以為我見死不救,你以為是官家兄弟情誼親自下水救你,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他的語氣是複雜,似裹了毒藥的蜜霜,溫柔裡摻雜著一絲理智的殘忍。
“這就是事實,這才是事實。”
他直起身拂袖而去,給人一種被什麼氣到的感覺。
顧昀立在原地,思緒淤塞,久久不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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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臨走前的一句話,無疑於一記棒喝。
顧昀在原地站了很久,站到雙腿麻木毫無知覺,才慢慢理清一些東西。
老太太看在眼裡,卻未管他,拄著拐杖起身離開了坐塌。
不知過了幾時,素秋耳尖,聽到坐榻前傳來的細微聲響,忙湊到老太太耳旁低聲講,“二郎動了,他定是——”
話音未落,顧昀已經疾步匆匆走了過來,劈頭蓋臉就問:“顧暉所說都是真的?”
老太太手裡捧著茶盞,輕瞥他一眼。
唔,看來是想通了理清了。
誰能知道選擇真相不提,陰差陽錯在兩兄弟間鬨出如此芥蒂和隔閡呢。
她不緊不慢喝了一口茶,“坐下說。”
素秋眼疾手快拿了個凳子過來,麻利放在顧昀身後。
“阿昀,以前我知道你對你兄長有怨,卻未料如此之深。”她歎息,“是我的錯。”
顧昀眼睫輕顫,掀了掀唇。
“至少在落水這件事上,他沒有對不起你。”老太太輕聲道。
她今日非要把兩兄弟叫過來的目的,就是說清楚這件事。
“救你的人表麵上是官家,實際上就是你萬分不願意承認的兄長。”她說,“阿暉那時候也才多大?能夠保持鎮定喝冷靜,第一時間想出對策去救你,就是跑去賭一把官家對你的重視,跑去叫人。”
她一直以顧家兩個孫兒為傲。
兩個人都是頂頂聰慧的人,機智過人,阿昀讀書聰明,而他的兄長自小冷靜理智,縝密謹慎,是個很好的為官之才。
那種場景,她能想象到阿暉一定是驚慌失措的。但他就在那一瞬間縷清所有,做出最正確的判斷。
她猶記得在救上阿昀之後,阿暉回到家大門緊鎖,冷靜而端肅地質問他父親和她。
“父親,祖母,請告訴我,阿昀是誰的孩子?”
在她還在醞釀要怎麼回答他才好的時候,他平靜地把事發之時的經過全部告訴了他們,並對幕後指使和推人目的做出了推測。
“太後?因為阿昀是那群亂臣賊子在尋找的——”
“閉嘴!”他父親嗬斥住他。
阿暉抿緊唇線,冷颼颼盯著自己的父親。
……
這一直是顧昀多年的心結所在,現在卻告訴他,是自己誤解了嗎?
他的兄長討厭排斥他,緊要關頭沒有放棄他,依舊想著保護他。
顧昀理清了這個事實,卻不知到底是什麼心情滋味。
“阿昀,大郎是真的將你當弟弟看待的,相信我。”老太太說,“在不知道你是誰之前,他救了你;在知道你是誰之後,他最終不是還是選擇……把你當顧家人了嗎?”
顧家人……
顧家人這三個字,是他顧昀一直渴求的東西。
“當然,我也一直都知道阿昀是個乖孩子。”老太太慢吞吞湊過去,用鬆弛枯瘦的手,摸了摸他的頭。
顧昀表麵的張狂恣肆吊兒郎當老太太看在眼裡,懂得是他用自己的方式自保,也為顧家、為兄長做出的退讓和保護,他敏感多思,擅長忍耐,從來都不是像外麵傳言的那樣無法無天的逆子混球。
“祖母……”顧昀的肩膀坍塌下來,抑著嗓音裡的微顫,垂著腦袋的姿勢如同稚童。
-
姚汐拉著陸雨昭離開老太太的院子後,在路上問她,“雨昭,不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
陸雨昭似是而非地點了下頭,嘴裡輕輕呢喃這三個字。
姚汐接著又說,“一家人,是沒有永遠什麼仇怨的。”
一家人沒有隔夜仇這種論調嗎。
陸雨昭望向她,故作不解的模樣,“嫂嫂,你可以告訴我,有何仇怨呢?
她微頓一刻,慢吞吞地吐問出這句話,“兄長和夫君之間。”
姚汐亦是稍頓,久久,隻是搖了搖頭。
陸雨昭沒有讓她躲過,直杵杵去問她,“全部和我打啞謎,隻同我說我們是一家人。左一句右一句,什麼都不明白,我到底還是顧家人嗎?”
姚汐愁眉低籠,歎息一聲。
陸雨昭停住腳步,靜靜看著她。
是夜,陸雨昭從姚汐的住處回來,剛踏進內屋,阿寬壓低嗓音道:“娘子,郎君睡了。本是說要等你,結果不當心就睡著了。”
“無事。”陸雨昭頭微點。
洗漱一通爬上床,歲微熄了燈燭出去,陸雨昭借著一縷月光,看向側躺在床榻的顧昀。
少年雙眼閉著,眉頭無意識緊鎖,一副身心俱疲的神色。
陸雨昭伸手撫向他的眉梢,被他悄無聲息地握住。
顧昀睜開眼,嗓音低懨地問:“回來了?”
“嗯。”陸雨昭扯了扯被褥,朝著麵對她的方向側躺下來,“睡醒了?還是一直沒睡著?”
顧昀低聲回:“不小心困了片刻。”
陸雨昭:“那,既然如此,要不要聊聊?”
顧昀稍頓,他思忖須臾,看著陸雨昭的眼睛講,“我還沒弄清楚,給我一天時間,我再認真同你說,可以嗎?”
“好啊。”陸雨昭旋即應。
還好,還好……
他沒有把她排斥在外,他願意同她講,而不是什麼事情都從彆人口中聽到。
聽到這個回答,陸雨昭如釋重負地笑了
“好啊,那我們現在不想旁的,一起好好睡覺。”陸雨昭扯起他的手臂壓在腦袋上,滾進他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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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陸雨昭和顧昀約在乳酪張家前會麵。
乳酪張家是汴京城內出了名的老字號,賣各類乳製品,品質口感皆為一絕。其中最為人眼饞的,非酪麵莫屬。
酪麵也是老太太的最愛。
她突然想吃酪麵了,一大早嚷嚷著要去買,可這家的酪麵賣的緊俏,買不買得到全憑運氣。
陸雨昭聽著,便想去碰一碰這運氣了,老太太立馬笑著說:“既如此,順捎著買些乳餅乳團回來,我也想得緊了。”
陸雨昭應下,又聽到她講:“五六月吃櫻桃的時節,新嫩櫻桃上澆上一勺庶糖漿,一勺乳酪,那滋味好得很。乳酪也可以買些,現在吃不到櫻桃,加入熱茶裡,做茶喝也不錯。”
說得陸雨昭饞了,時人關於乳酪的吃法,還能玩出如此多的花樣。
陸雨昭抵達乳酪張家處時,顧昀方才剛剛散學,從國子監趕來。
甫一進門,就見陸雨昭坐在內間的小桌子上,點滿了酥酪製品:雪白的酥花,張家特製的入酥熱茶,油餅夾酪麵,還有灑了白糖或澆了庶漿的乳餅乳團……
顧昀剛落座,陸雨昭便笑眯眯給他倒了一杯熱茶。乳酥在滾燙的熱茶裡微微溶化,浮起一層漂亮的酥油。
“油酥入茶,清熱的茶水裡奶香濃鬱,竟然出奇的好喝呢!”
陸雨昭分外驚喜,實則想表達的是很有幾分奶茶的味道,一解她想喝奶茶的饞癮。
這澆以酥油的熱茶和藏族的酥油茶不同,但誠然也是酥油和茶的組合搭配。
藏民以油酥茶佐食,是三餐日常必備了,油酥、濃茶再撒入鹽,混合攪動成半水乳狀,對於當地藏民來說,吃起來鹹甜透香,既能飽腹又能禦寒。
但好像大部分人是吃不太慣的。
相反,用酥油茶奶渣加糖做得糌粑還不錯,陸雨昭的一個同事去西藏旅遊回來時候如是說。
陸雨昭又把一小碟子裝著的酥花推向顧昀,“酥花味道也不錯,不過到底比不上之前在宮裡吃過的蜜浮酥柰花。”
酥花之前吃過,冰淇淋的口感,對於陸雨昭不再新鮮。
“相比之下,我覺得這家的乳餅乳團更出彩,澆上白糖或者庶漿……”
她用小銀匙舀了一口,冰冰涼涼,滑滑嫩嫩,奶香豆腐的口感,質地更接近於豆花,嫩而鬆散,一戳即破。
此時發酵的乳製品都微微酸,澆以白糖、蜂蜜或糖漿,中和發酵的酸味,濃鬱香甜,風味十足。
顧昀唇角輕揚,“你買到酪麵了?”
陸雨昭忙不迭點頭,“運氣好,一來就買著了,吃一張,餘下的回去帶給老太太。”
“買得不多,隻剩那麼點,我和你分一張。”陸雨昭去撕油餅夾酪麵。
“不用,我又不是沒吃過,你吃。”顧昀按住了她。
陸雨昭便不再客氣,嘿嘿笑著啃了一口。
她等著來分他一口,不然早吃了。
都城之內所有賣乳酪的店家,酪麵都是價錢昂貴的奢侈吃食,不為其他,因為產出少,物以稀為貴。
酪麵即為奶漿發酵之後,表麵之上凝結的那一層奶皮子。
都城內的時興吃法便是用油餅夾著吃,簡單粗暴,看起來有點黑暗,陸雨昭卻覺著挺新鮮。
她很是好奇它的味道,如今終於吃上了——
酪麵上撒了一丟丟白糖,白糖和酪麵皆被油餅的焦香表麵微微融解,竟是極致的濃鬱醇厚,伴隨著“嘎吱”一聲,油餅焦而脆,味道極簡至純,卻在唇齒之間回味無窮。
怎麼說呢,高糖高油的食物,果然能使人幸福感滿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