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酪麵與乳餅乳團(1 / 2)

汴京覓食記 沈知何 16896 字 8個月前

知曉今日要一起用膳, 大概都不願意破壞這頓飯局,給飯桌上的家人添堵,顧昀和顧暉各自找了借口和理由沒回來。但始終拗不過老太太,還是被老太太硬生生給叫回來了。

老太太下了死命令, 讓兩個顧家家仆去把人帶回來。

一個跑去姚家一個勁兒給老丈人道歉, 一邊暗示催促老太太帶話有急事讓顧暉回家,老丈人聽罷趕緊放了人;又叫了一個仆人跑去酒樓好說歹說, 老太太的命令不敢違, 費了好大勁兒把顧昀請了回來。

兩兄弟前後腳回了府, 直往老太太的院子裡去。

顧昀踏進內屋時, 桌上正在收拾盤碟, 他眉梢輕揚, “一口酒一口肉沒吃上,著急忙慌把人叫回來,竟然沒吃的?”

老太太輕睨他一眼,“難不成還讓大家特意等著你。”

顧昀聳肩,沒再貧什麼。

姚汐搖頭笑,“祖母逗你的,廚房裡煨著粥, 肚子餓了?”

陸雨昭忙講,“我去給你盛一碗來。”

“好啊。”顧昀懶散笑應, “我同你一起去。”

說著要跟著陸雨昭一起離開, 被身後的老太太叫住, “一會兒就回來了,你先待在這兒,你兄長馬上回來。”

顧昀挑眉“啊”了聲,“行吧。”

老太太對陸雨昭講, “大郎在姚家沒來得及用膳,多盛一些,順便把他的那一份一起捎帶過來。”

陸雨昭依言應好,往廚房去了。

在陸雨昭去廚房拿粥的間隙,顧暉沒多時就回來了。她端著粥走進屋內,無人講話,氣氛有一絲絲的詭異。

老太太見陸雨昭進來,出聲問:“沒用晚膳吧?去喝點粥吧。”

陸雨昭默默把粥放上桌。

她拿砂鍋裝著的,揭開砂鍋蓋子,鹹鮮香氣帶著熱氣撲鼻而來。煨的是河祇粥,便是她之前生病時吃過的河鮮粥,用魚鱉同煨,不用放鹽,也能使粥鹹香濃鬱,口感粘稠醇厚。

顧昀和顧暉在圓桌兩頭坐下,兩個人隔得老遠,中間仿佛隔著天塹。

陸雨昭盛好兩碗粥遞向二人,一碗送過去,又走到另一邊送到跟前。而顧家二兄弟隻顧埋頭喝粥,全程隻字不言,隻餘瓷勺碰擊白瓷碗的細碎聲響,在寂靜的室內顯得尤為清晰。

不刻,悶頭苦喝的一碗粥很快見底,顧昀笑講,“沒吃飽,再添一碗。”

陸雨昭默不作聲又添了一碗,回頭瞥一眼座上的老太太,這廂顧暉也喝完了粥,讓陸雨昭續粥。

這是在弄啥,沉默的乾飯人嗎?

陸雨昭正在心裡暗暗吐槽著,老太太不緊不慢地出了聲,“今日是立冬,這冬天不知不覺就來了。接下來隻會一日比一日冷,你們倆注意添衣,病了得不償失。”

“知道了,祖母說的是。”顧暉放下瓷勺恭謹應答。

“不會病的,我身體好得很。”反觀之,顧昀的回答就顯得吊兒郎當的。

習慣了顧昀這副德行,老太太都懶得訓他一二。

她直接無視掉他的話,轉而囑咐陸雨昭,“你多注意他穿衣,身體再好也禁不住瞎折騰。”

“是了,我會細細打理郎君的衣食住行的。”陸雨昭頭大。

“你夫君小的時候有一次落了水,病了幾天幾夜,他自己是不大珍惜自己身體的。”老太太又說。

顧昀驀地捏緊了瓷勺,用吊兒郎當的語調反駁,“您這話就不對了,我小的時候也不是我自己瞎折騰的啊。”

“是有人想我死啊。”他用遺憾無比的嗓音說,“可惜我沒死成。”

話罷,少年指間的瓷勺應聲掉落入碗,發出刺耳的碰擊聲響。

老太太的臉陡然一沉,嗬斥道:“胡說什麼!”

“胡說……,嗯,是我胡說。我病糊塗了,記憶出了岔子特彆混亂…… ”顧昀聳肩道,“哦,不對,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從那湖裡撈起來之後,也不知道是不是命大,他僥幸活了下來。

那之後他說了那麼多遍,有人想讓他死,一個兩個,親近的陌生的,他惶恐又茫然。父親卻總是一臉凝重又嚴厲地斥責他,“你病糊塗了,沒有的事,不要亂說。”

他太害怕了,就又去找祖母說,請她相信自己,“是真的,我很清醒,我都記得,我沒有說謊!”

誰料想祖母也說:“阿昀,你肯定記岔了,以後不要提這事了好嗎?來,吃些蜜餞果子。”

都想讓他忘記,都想讓他絕口不提。

不提真相是什麼,不問他被誰推入了湖中,更不能跑去質問兄長,問一句為什麼?問一句我現在活生生站在你麵前你作何感受?是不是厭惡我至死?沒死成你是不是很遺憾?

隻能憋在心裡,不聞不問,緘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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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人想我死啊。”

“可惜我沒死成。”

“……嗯,是我胡說……哦,不對,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顧昀的一番話顧暉聽著,隻覺得字字句句都是在譏諷他。

顧昀落水一事,顧家多年來諱莫如深無人提起,今日老太太意欲提起,似乎故意在挑起顧昀的失控失言似的。

激他還是激自己?顧暉百思不得其解,隻當是自己想多了。

他放下瓷勺,推開碗站起來,對老太太微微俯身作禮,“我吃好了,祖母。還有些批文未得及看,沒什麼事的話我便先走了。”

他似乎有意躲開和顧昀起爭執,麵色平靜地轉身離去。

“且等等。”老太太喊住他。

“你過來,我問你一些話。”她拄著拐杖起身,素秋忙攙扶起她,“阿昀,你也過來。”

顧昀一言不發地跟上。

姚汐心領神會,藏著重重心事和若有所思,旋即拉著陸雨昭回避,“那我和雨昭先行回去了。”

屋子裡燈火影影綽綽,老太太坐在塌前,兩兄弟站著,俱是無言。

“我問你,什麼叫你沒死成?”老太太低問。

“阿昀,你現在越活越過去,說話沒輕沒重,還沒幼時懂分寸。”

“分寸是什麼?”顧昀垂著眼反問。

老太太搖著頭歎息,“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現在還不明白嗎?”

顧昀:“我也沒說什麼。”

老太太靜靜看著他,眸光複雜,“我知道你有怨,但我們隻願你平安順利長大成人,有些事追究不得。”

如果想真相,追究是誰推下去的,讓那人認罪伏法,那可能會以他生命為代價。

一直未說話的顧暉嗬笑出聲,“我以為你懂得大局,你現在是準備把事情挑起來,一件一件攤開來算賬問罪是嗎?顧昀,你知道隻是讓你平安順利長大成人這件事,顧家就耗費了多少心力嗎?”

他哪裡知道顧家上下都在保護他,為了保護他,又作出了何等犧牲。

即便他是個不定時炸藥,隨時會把顧家牽連,炸得家毀人亡。

作為世家大族的顧家,身居高位的父親退出汴京城的政治漩渦,自此遊離在權力中心之外,各州各路奔波為官。母親早逝,能說一句和他顧昀毫無乾係嗎晚妹是政治聯姻的犧牲品,還是困囿於後宮仍任拿捏和監控內的人質?

大權攬握的太後抓叛黨搞得汴京城裡風聲鶴唳,人心惶惶,當父親執拗於把顧昀養在身邊時,顧家已時時刻刻置身於險境。

隻能說顧昀運氣好,幸好太後死得早,年輕官家身體安康長大成人,顧家沒有為此蒙難,他顧昀也才得以平安和順地長大成人。

他該對顧家感恩涕零,對父親和祖母恭恭敬敬,該是個不負眾望的、讓家人欣慰的成器大才。

可他卻是什麼?

卻偏偏和父親祖母對著乾,隻知糟蹋顧家名聲、把自己搞得聲名狼藉的浪蕩子,不爭氣、不懂感恩、任性妄為的逆子。

“我知道,我如何能不知道?”顧昀扯唇笑了,就是因為知道,所以痛苦難言。

所以自小就懂得戴上偽麵生活,告訴自己不配,沒有立場沒資格去要求多得什麼。

“那你此時此刻說這些又算什麼?”顧暉一字一頓地說,“你明明什麼都知道,你卻有恃無恐,隻知道讓祖母和父親生氣。”

顧昀陷入怔愣。

顧暉動氣的模樣一如當時,那仿佛是難以接受的神色,又似乎裹挾了幾絲悲憫和同情,太複雜,以至於他一直讀不懂。

那副表情和多年前的祠堂的那一幕重合。

他落水臥床多日,睡睡醒醒,在某天夜裡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躺不住了,又有太多問題想問,索性一骨碌爬起來,溜了出來。

夜深了,顧宅裡四下無人,晃了半圈,祠堂居然還燃著燈。

他小跑過去,躲在廊下,看著半掩的門扉裡露出一點光亮。

祠堂裡牌位林立,燭火忽明忽滅,映照得屋子裡的兩條人影長長。稠黑寂寥的夜裡,父親和兄長在空無一人的祠堂裡對峙。

兄長氣衝衝地瞪著父親,臉上猶有淚痕,咬牙厲聲道:“我算明白了,他就是那位的兒子對吧?天知道,那些叛黨正在找的寧王遺子遺孫就在我家中……嗬,這比您在外豢養外室和外室子還令人驚恐,多麼聳人聽聞啊,父親,現在的情勢你準備怎麼做?繼續把他養在汴京城裡,養在顧家嗎?您知道他神童的名聲在外,是多少人關注的焦點嗎?”

燭火映照著父親的臉,晦暗不明。相比眼前的兒子惶怒,他麵色無波。

隻是脊背微彎,雙肩低聳,壓成一座沉重的山脊。

顧暉死死盯著眼前的男人,等他一句答複。

是否要為了一個不確定因素的炸藥,這樣一個燙手山芋,被牽累被株連,置他們性命之不顧,把顧家置於危險之境。

良久,男人仰頭看向顧氏祠堂的牌位,輕輕發了話。

他的嗓音喑沉而低緩,“阿昀是你的弟弟,是我們的家人。”

“家人,嗬嗬,家人……”顧暉顯然陷入了激動,“他算嗎?這算哪門子家人?”

“你知道嗎?寧王一脈,於我們顧家有恩。”父親突然講起顧家先祖的一件舊事。

作為開國名將的先祖顧大將軍,深得當時的太子也就是寧王之父提拔,馬背上並肩作戰打天下的情誼,他是先祖最尊敬的人。知遇之恩,不能不報。

於是立下祖訓,無條件服從太子之命,無論做什麼。

顧暉聽罷,隻覺荒唐,不斷搖頭地看著父親。

這言外之意,其中就包含了——就算他要造反,也要義無反顧跟隨。

“那您……那您……”他苦笑起來,“您把阿昀當家人,那把我們當什麼?”

他的父親打斷了他,平靜地說:“多年前我見寧王,把阿昀接回,寧王已是彌留之際,他隻對我說了一句,等他去後,母子二人托付於我,務必當家人看待。可不久之後他母親也隨之去了,隻剩孤零零的小孩子一個。”

“所以父親你準備怎麼做?”顧暉質問他。

“祖訓在此,我不能違背。”顧臨峰用這句話回複了他。

“您的意思是,還是要把留在顧家?”顧暉倒吸一口氣,失望之至。

“是。”顧臨峰的語氣毋庸置疑。

“父親,您這般武斷,為了一個不相乾的人,把你親生子的性命斷送也在所不惜嗎?”

男人負手看著他,用沉默回答了他。

顧暉奪門而出,“哐當——”一聲重響,挨著半掩門扉蹲坐在地上的顧昀躲閃不及,絆倒在地。

一切仿佛靜止在稠黑的夜裡。

顧昀抱臂蜷縮躺在地上,抖著雙唇呐呐喊了句,“兄長……”

“彆喊我兄長!”顧暉惡狠狠地低喊,一副隻想與他撇清關係的表情,話罷他腳步踉蹌而去。

……

他明明什麼都知道了,無意間偷聽到了自己身世,聽到了顧家的處境,聽到了兄長對他的怨憤和敵意。

顧昀在此時舊事重提,說這些又算什麼?

顧暉反問他的這一句,讓顧昀垂下了眼握緊了拳,是了,他有什麼可委屈的呢?他不能,他不配,他沒有資格。

老太太隻希望顧家和美安樂,兄弟和睦,他在這裡挑起什麼事端呢?

“對不起。”顧昀啞聲道歉,“讓兄長和祖母勞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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