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薑豉與水晶膾(1 / 2)

汴京覓食記 沈知何 12339 字 7個月前

月色如水淙淙, 澆在窗外的庭院地上。

夜濃如墨,外頭的梆子聲陣陣,此時已過三巡。

這樣寂然的夜晚,大多數人都睡了。

顧暉垂眼看向身側闔眼熟睡的妻子, 替她掖好被角, 悄聲披衣而起。

前些時日陳相公的到來,說了一番顛三倒四的糊塗話之後, 最後那一層粉飾太平的遮羞布到底遮不住了。

顧家是一灘淤積深潭, 被來人猝不及防攪混, 表麵風平浪靜, 內裡卻掀起了驚濤駭浪。至少他是這樣覺得的。

祖母苦心維係的顧家就這樣被一個老人揭開瘡疤, 大家索性連表麵的和氣也裝不下去了。兄弟二人, 見麵如世仇。

本就互相看不順眼,此時隻是揭開了偽裝,不掩憎惡厭棄……原來,是連他也始料未及的積怨已久。

他這個弟弟,居然會這麼以為他……

無所謂了,他不喜自己,而他的確有夠討厭他這個弟弟的。在曾經。

“入冬了, 夜裡涼,郎君為何不多穿些再出來。”身後驀然響起清淩的嗓音。

姚汐提著一盞燈籠, 另一支手臂上掛著一件厚大氅, 悄無聲息站在離他不遠的身後。

深夜裡樹影隨風悉窣, 地上一團橢圓光影晃晃蕩蕩。

顧暉稍有一愣,“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居然裝睡是嗎?還默默跟著他出來了。

姚汐淡淡一笑,施步走來,“郎君久久不能入睡, 是有什麼心事?”

顧暉微微歎息,她這個心細如毫的妻子啊,什麼都瞞不過她。

“你覺得我這個兄長,顧家長子扮演得怎麼樣?”他為了一句牛馬不相及的話。

扮演?姚汐微微怔愣。

顧暉輕輕哂笑,踩著腳下那團模糊的燈籠光影,披著薄衫抱臂往前行去。

姚汐拎著燈籠,默默跟隨其後。

“小的時候,晚妹心高氣傲,從來和阿昀相處不來。我想著我是兄長,我要維係兩個人的關係。”顧暉扯唇說,“儘管我也和晚妹一樣討厭他。他這個莫名其妙奪走所有關注的小孩兒,讓母親鬱鬱不樂的混不吝。”

“我還是要拿出長子兄長的胸懷來,裝作去接納他。我告訴我自己要忍耐,我是家中長兄,不能發脾氣,不能表現出不滿來,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

“郎君……”姚汐掀了掀唇,捏緊燈籠手柄。

顧暉從她的手臂抽走大氅,披上她的肩膀,接著淡聲道:“說起來晚妹比我真實坦率呢。討厭就是討厭,不接受就不接受,也不假做和氣模樣,當個虛偽的中間調和者。相比於她,我虛偽多了。”

對,他虛偽多了。

顧家長子的身份壓著他,長兄的身份時刻提醒著他,母親父親的期待時時刻刻督促著他。

所以在他那個混不吝的弟弟神童的光芒籠罩下,他感到嫉妒和壓力,咬著牙奮起直追,卻怎麼都做不到和他一樣優秀時,他發現他是無法做到喜歡和接納他的。

在某個小年夜,那個被稱作才惠過人的神童的弟弟跑過來請教他,他感到莫大的憤怒。仿佛某個神經被戳中,在那一刻口不擇言地對他說,你真虛偽。

虛偽是他自己才對,那個嫉妒得不行,暗暗和他較勁,站在陰影籠罩下無法施展的自己。

“母親去世的時候,晚妹執拗地把那股恨意算在阿昀身上,我就在想,如果我也這樣,把母親的死全部歸咎於他,把所有壓力和情緒轉移,是不是就輕鬆多了?”顧暉抬頭看向漆黑夜穹。

“好像也沒輕鬆多少。”

顧暉眯起眼,慢慢想起那天宮內深處後花園的水閣深湖。

那天他同祖母進宮參加一個什麼宮宴,他記不太清了,隻知道顧昀、顧晚是和他們一同前來的。進宮未多時,他就被官家叫去敘話了。年輕官家身體抱恙在寢殿休息,還沒到這個小小的宴席來。

宴席開始前,祖母讓他去接弟弟過來。

在半路之上,他和引路的小內官不甚走散,誤入後花園深處。路經某個水閣時,他看到了顧昀,準確來說——

是猝不及防目睹他被一個掌燈內官推進了湖裡。

湖裡那個弟弟掙紮著,發出驚恐絕望的呼救。

他下意識蹲了下來,躲在灌木叢裡。

等等,他得救人……

他很快鎮定下來,欲撥開灌木叢往水裡紮,視線一轉,陡然瞧見對岸湖畔掌燈內官身後站著的人。他識得他,內東門司當差的一位宦臣,是太後身邊的紅人,在宮裡風頭正盛。

誰都知道他是誰的人。

掌燈內官朝他行禮,他微微頷首,垂著眼睨著湖中的弟弟,在湖畔無動於衷地籠袖站著,仿佛在觀摩什麼瀕死動物一樣,看著湖裡的人沉浮。

在此時此刻,溺水的顧昀發現了躲在灌木叢的他。

他似乎要啟聲呼救,口型張合,似乎在喊,兄長,兄長……

顧暉臉色慘白,一大顆冷汗順著額頭滴落下來。

腦子裡的各種思緒翻飛,他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依舊是滿腹慌亂,避開弟弟求救的眼神,背身落荒而逃。

他踉踉蹌蹌連滾帶爬地從灌木叢裡摸了出去。

那一刹心裡某種可怖的想法瘋狂滋長,不要管,不要看,他消失了該多好。

他本該就這樣消失。

在這樣風聲鶴唳的關口,太後悄無聲息要處理這樣一個小孩兒,某種荒唐又可怕的念頭在腦海中裡浮現……

他又能做什麼,他自保都來不及,他也隻是個束手無策的孩子。

誰也不知道他看見過顧昀,落水的顧昀,被人推入湖中的顧昀……

離水閣遠了,道路空闊起來,路上漸漸有宮婢行人,他大口喘息著往回跑,顧暉無數次在心裡這麼暗暗對自己說,然而糾葛了一刻,他閉眼牙一咬,往官家所在的殿宇飛奔而去。

希望他還在,還在那裡。

他身體抱恙,應當不必要參加此等規模不大的宮宴的,應當還在寢殿的,這裡離寢殿很近。

如今可以救顧昀的,可以抓住的這一線生機,他能想到的隻有那個年輕官家了。

-

春去秋來秋又走,無知無覺,已是立冬。

都說秋收冬藏,天氣漸寒之時,西禦園進冬菜。冬月的蔬菜難以產種,以此上至宮廷下至民間,都會儲備食物過冬用。

前些時日天氣驟熱轉涼,大約今日立冬,應景地陰沉著天,及未時,還刮起了大風。寒風刺骨,刮得窗欞嘩啦啦作響。

外頭一直飄著毛毛細雨,地麵濕漉漉的,空氣裡一片濕冷。

老太太的院子裡,陸雨昭著急忙慌踏進室內,跺了兩下腳,“呼,好冷了。”

這汴京城的天氣變換得太快了,她的感官還停留在秋天,冬天就來了。她還恍恍惚惚,沒有適應。

歲微替陸雨昭脫了外氅,笑回:“今個兒才立冬,娘子就喊冷呢,往後的漫漫長冬該怎麼過?”

陸雨昭點著下巴認真地思考了下,“那就呆在屋中,哪兒都不去!”

歲微笑她,主仆二人說說笑笑往內屋裡去。

“這幾日不論是州橋碼頭還是禦街大路,皆車馬盈道,全是冬藏時物。紅絲、末臟、鵝梨、皆有。”

“是了,有些儲放禽物的,隔著遠遠兒地都聞得到味兒。”

坐塌之上,姚汐和老太太剝著桔子,閒聊著都城內這些日子儲藏冬菜的盛景。

“有從船上卸下來的海鮮河鮮,蛤蜊螃蟹什麼的。回顧宅的路上,咱們馬車不當心蹭到一雜物車,裡麵傳來不知是“咯咯咯”還是“鵝鵝鵝”的怪叫!叫的可凶了,我猜一定那車裡一定是大鵝!”素秋搬來一個軟凳,陸雨昭笑嘻嘻加入聊家常的行列裡去。

“噗,咯咯咯叫興許是公雞。”姚汐打趣。

“雞鵝同籠也未嘗不可。”老太太也揶揄。

“嗯嗯嗯,都有可能呢。”陸雨昭笑眼彎彎地點頭。

三人聊來聊去,講冬菜時物,順利地把自己聊餓了。

約莫到了吃暮食的時辰,隨口聊到薑豉,老太太就突然想吃薑豉了,她爽快地拍板一定。

“冬至時興做些薑豉吃,食店酒樓應當都有賣,素秋,叫人替我們買些回來。”

“好的,我立馬就去。”素秋領命離去。

老太太盤算著大郎二郎也都快回來了,又補充道:“多買些,大郎二郎回來了也可嘗嘗。”

薑豉是冷食,一般提前做好的,買回來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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