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淙淙, 澆在窗外的庭院地上。
夜濃如墨,外頭的梆子聲陣陣,此時已過三巡。
這樣寂然的夜晚,大多數人都睡了。
顧暉垂眼看向身側闔眼熟睡的妻子, 替她掖好被角, 悄聲披衣而起。
前些時日陳相公的到來,說了一番顛三倒四的糊塗話之後, 最後那一層粉飾太平的遮羞布到底遮不住了。
顧家是一灘淤積深潭, 被來人猝不及防攪混, 表麵風平浪靜, 內裡卻掀起了驚濤駭浪。至少他是這樣覺得的。
祖母苦心維係的顧家就這樣被一個老人揭開瘡疤, 大家索性連表麵的和氣也裝不下去了。兄弟二人, 見麵如世仇。
本就互相看不順眼,此時隻是揭開了偽裝,不掩憎惡厭棄……原來,是連他也始料未及的積怨已久。
他這個弟弟,居然會這麼以為他……
無所謂了,他不喜自己,而他的確有夠討厭他這個弟弟的。在曾經。
“入冬了, 夜裡涼,郎君為何不多穿些再出來。”身後驀然響起清淩的嗓音。
姚汐提著一盞燈籠, 另一支手臂上掛著一件厚大氅, 悄無聲息站在離他不遠的身後。
深夜裡樹影隨風悉窣, 地上一團橢圓光影晃晃蕩蕩。
顧暉稍有一愣,“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居然裝睡是嗎?還默默跟著他出來了。
姚汐淡淡一笑,施步走來,“郎君久久不能入睡, 是有什麼心事?”
顧暉微微歎息,她這個心細如毫的妻子啊,什麼都瞞不過她。
“你覺得我這個兄長,顧家長子扮演得怎麼樣?”他為了一句牛馬不相及的話。
扮演?姚汐微微怔愣。
顧暉輕輕哂笑,踩著腳下那團模糊的燈籠光影,披著薄衫抱臂往前行去。
姚汐拎著燈籠,默默跟隨其後。
“小的時候,晚妹心高氣傲,從來和阿昀相處不來。我想著我是兄長,我要維係兩個人的關係。”顧暉扯唇說,“儘管我也和晚妹一樣討厭他。他這個莫名其妙奪走所有關注的小孩兒,讓母親鬱鬱不樂的混不吝。”
“我還是要拿出長子兄長的胸懷來,裝作去接納他。我告訴我自己要忍耐,我是家中長兄,不能發脾氣,不能表現出不滿來,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
“郎君……”姚汐掀了掀唇,捏緊燈籠手柄。
顧暉從她的手臂抽走大氅,披上她的肩膀,接著淡聲道:“說起來晚妹比我真實坦率呢。討厭就是討厭,不接受就不接受,也不假做和氣模樣,當個虛偽的中間調和者。相比於她,我虛偽多了。”
對,他虛偽多了。
顧家長子的身份壓著他,長兄的身份時刻提醒著他,母親父親的期待時時刻刻督促著他。
所以在他那個混不吝的弟弟神童的光芒籠罩下,他感到嫉妒和壓力,咬著牙奮起直追,卻怎麼都做不到和他一樣優秀時,他發現他是無法做到喜歡和接納他的。
在某個小年夜,那個被稱作才惠過人的神童的弟弟跑過來請教他,他感到莫大的憤怒。仿佛某個神經被戳中,在那一刻口不擇言地對他說,你真虛偽。
虛偽是他自己才對,那個嫉妒得不行,暗暗和他較勁,站在陰影籠罩下無法施展的自己。
“母親去世的時候,晚妹執拗地把那股恨意算在阿昀身上,我就在想,如果我也這樣,把母親的死全部歸咎於他,把所有壓力和情緒轉移,是不是就輕鬆多了?”顧暉抬頭看向漆黑夜穹。
“好像也沒輕鬆多少。”
顧暉眯起眼,慢慢想起那天宮內深處後花園的水閣深湖。
那天他同祖母進宮參加一個什麼宮宴,他記不太清了,隻知道顧昀、顧晚是和他們一同前來的。進宮未多時,他就被官家叫去敘話了。年輕官家身體抱恙在寢殿休息,還沒到這個小小的宴席來。
宴席開始前,祖母讓他去接弟弟過來。
在半路之上,他和引路的小內官不甚走散,誤入後花園深處。路經某個水閣時,他看到了顧昀,準確來說——
是猝不及防目睹他被一個掌燈內官推進了湖裡。
湖裡那個弟弟掙紮著,發出驚恐絕望的呼救。
他下意識蹲了下來,躲在灌木叢裡。
等等,他得救人……
他很快鎮定下來,欲撥開灌木叢往水裡紮,視線一轉,陡然瞧見對岸湖畔掌燈內官身後站著的人。他識得他,內東門司當差的一位宦臣,是太後身邊的紅人,在宮裡風頭正盛。
誰都知道他是誰的人。
掌燈內官朝他行禮,他微微頷首,垂著眼睨著湖中的弟弟,在湖畔無動於衷地籠袖站著,仿佛在觀摩什麼瀕死動物一樣,看著湖裡的人沉浮。
在此時此刻,溺水的顧昀發現了躲在灌木叢的他。
他似乎要啟聲呼救,口型張合,似乎在喊,兄長,兄長……
顧暉臉色慘白,一大顆冷汗順著額頭滴落下來。
腦子裡的各種思緒翻飛,他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依舊是滿腹慌亂,避開弟弟求救的眼神,背身落荒而逃。
他踉踉蹌蹌連滾帶爬地從灌木叢裡摸了出去。
那一刹心裡某種可怖的想法瘋狂滋長,不要管,不要看,他消失了該多好。
他本該就這樣消失。
在這樣風聲鶴唳的關口,太後悄無聲息要處理這樣一個小孩兒,某種荒唐又可怕的念頭在腦海中裡浮現……
他又能做什麼,他自保都來不及,他也隻是個束手無策的孩子。
誰也不知道他看見過顧昀,落水的顧昀,被人推入湖中的顧昀……
離水閣遠了,道路空闊起來,路上漸漸有宮婢行人,他大口喘息著往回跑,顧暉無數次在心裡這麼暗暗對自己說,然而糾葛了一刻,他閉眼牙一咬,往官家所在的殿宇飛奔而去。
希望他還在,還在那裡。
他身體抱恙,應當不必要參加此等規模不大的宮宴的,應當還在寢殿的,這裡離寢殿很近。
如今可以救顧昀的,可以抓住的這一線生機,他能想到的隻有那個年輕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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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來秋又走,無知無覺,已是立冬。
都說秋收冬藏,天氣漸寒之時,西禦園進冬菜。冬月的蔬菜難以產種,以此上至宮廷下至民間,都會儲備食物過冬用。
前些時日天氣驟熱轉涼,大約今日立冬,應景地陰沉著天,及未時,還刮起了大風。寒風刺骨,刮得窗欞嘩啦啦作響。
外頭一直飄著毛毛細雨,地麵濕漉漉的,空氣裡一片濕冷。
老太太的院子裡,陸雨昭著急忙慌踏進室內,跺了兩下腳,“呼,好冷了。”
這汴京城的天氣變換得太快了,她的感官還停留在秋天,冬天就來了。她還恍恍惚惚,沒有適應。
歲微替陸雨昭脫了外氅,笑回:“今個兒才立冬,娘子就喊冷呢,往後的漫漫長冬該怎麼過?”
陸雨昭點著下巴認真地思考了下,“那就呆在屋中,哪兒都不去!”
歲微笑她,主仆二人說說笑笑往內屋裡去。
“這幾日不論是州橋碼頭還是禦街大路,皆車馬盈道,全是冬藏時物。紅絲、末臟、鵝梨、皆有。”
“是了,有些儲放禽物的,隔著遠遠兒地都聞得到味兒。”
坐塌之上,姚汐和老太太剝著桔子,閒聊著都城內這些日子儲藏冬菜的盛景。
“有從船上卸下來的海鮮河鮮,蛤蜊螃蟹什麼的。回顧宅的路上,咱們馬車不當心蹭到一雜物車,裡麵傳來不知是“咯咯咯”還是“鵝鵝鵝”的怪叫!叫的可凶了,我猜一定那車裡一定是大鵝!”素秋搬來一個軟凳,陸雨昭笑嘻嘻加入聊家常的行列裡去。
“噗,咯咯咯叫興許是公雞。”姚汐打趣。
“雞鵝同籠也未嘗不可。”老太太也揶揄。
“嗯嗯嗯,都有可能呢。”陸雨昭笑眼彎彎地點頭。
三人聊來聊去,講冬菜時物,順利地把自己聊餓了。
約莫到了吃暮食的時辰,隨口聊到薑豉,老太太就突然想吃薑豉了,她爽快地拍板一定。
“冬至時興做些薑豉吃,食店酒樓應當都有賣,素秋,叫人替我們買些回來。”
“好的,我立馬就去。”素秋領命離去。
老太太盤算著大郎二郎也都快回來了,又補充道:“多買些,大郎二郎回來了也可嘗嘗。”
薑豉是冷食,一般提前做好的,買回來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