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好放在書房角落那麼多年的東西不翼而飛。
一號彆墅又隻多進了黎淮這一個外人。
說起來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
雖然黎淮性格使然, 對誰都不鹹不淡,但寧虞畢竟是枕頭邊上的,黎淮前後態度細微的變化他心裡還是有數。
那時如果不是察覺黎淮的反常, 他可能都想不起來自己還剩了寧予年那本讀書筆記沒扔。
關乎他當初如何把黎淮追到手。
時間線一下又要往前六七年, 回到他跟黎淮剛認識的時候。
當時是在城北商圈一家新開業的電影院。
兩個平時不進電影院的人,恰巧買在了同一場左右鄰座。
還都沒心思看電影。
一個是將錯就錯, 隨便逛到進去消磨時間。
一個是工作需要, 說即將空降的領導是個影迷,可能會聊到近期上映的電影。
跟寧虞在電影院相遇那天,是黎淮十八歲的生日, 剛剛高考結束。
絕對算他最茫然無措的一段時間。
所有高三畢業生都在為解放慶祝,隻有他,套著件低頭便看不清臉的連帽衫。
連帽衫裡還戴著帽子,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大街上, 耳邊全是肖**一遍一遍求他重新拿筆寫故事的話。
短短三年, 一切都變了。
他從無人不知的15歲文曲星, 到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竟然隻隔了一集《少年黎淮》的大結局。
親戚朋友斷了聯係, 同學老師對他避之不及。
沒有任何封殺禁令,他的所有出版書籍也在一夜之間被書商全部自發下架。
而他每天做的最常見的事, 就是為了躲避到學校圍追堵截的各類媒體,戴上帽子, 從學校後門翻|牆回去。
家破人亡。
身邊唯一的幫襯, 隻剩了肖**。
黎淮當時年紀太小。
光是企圖搞明白僅僅一個虛構故事, 怎麼能對現世裡的人產生這麼大影響, 就花了很長一段時間。
如果不是肖**一家盯著他, 他可能連高考都會直接放棄。
但當時事發沒多久, 肖**的父親就病了,過度操勞腎結石引起的腎衰竭尿毒症。
長期透析隻是替代療法,想徹底治好,隻能換腎。
肖**作為血親,有輕微的糖尿病,捐不了,他們隻能慢慢排隊等腎|源配型。
當時肖**剛買房,老婆肚子裡的孩子也剛落地,原本一家人無病無災,靠存款跟肖**的收入日子也能過得殷實。
結果肖**父親這一病,腎|器|官衰竭百分之九十以上,一年十萬的基礎治療花銷砸進去根本聽不見響。
還不算腎移植的費用。
這些錢放到現在可能不算什麼,但在十幾年前,那就是無底洞。
孩子得上學,老婆得讀研,醫院裡等著救命,全家有效勞動力隻有肖**一個。
頭一年剛開始的時候,肖**還能硬著骨頭繼續磨劇本。但到第二年,已經明顯開始吃力。
肖**接的活從一兩年、甚至兩三年的大製作,變成了垃圾堆裡撿來的散活。
隻要給得多,結錢快,肖**什麼都肯做。
等到第三年,肖**把婚房賣了,一家三口搬回逼仄的舊房,該借的親戚朋友借遍,好不容易排到匹配的腎|源,卻是怎麼也攢不出移植的費用。
肖**天天做夢都在想怎麼搞錢。
所以其他高考考場外的家長接到孩子,關心孩子成績,關心孩子想去哪玩、去哪放鬆。
接到黎淮的肖**,卻琢磨著應該如何拉下臉,開口找一個孩子“要錢”。
黎淮記得肖**那時候胖,站在門口像個石墩子,久違地穿了件一看就是剛熨燙好的西服套裝。
大老遠的看見他從裡麵出來就開始摳後腦勺。
先是客套,恭喜他高考結束,然後扭捏又羞愧地再次試探了他有沒有寫東西的打算。
黎堂生前名氣旺,自信不愁掙不到錢,花起錢來大手大腳慣了。
說要環遊世界,就去環遊。
說要寫有錢人,就真的會特地揮金如土地過上一段上層人士的生活。
但他那些錢都是劇本一次性結清的,所以他人一死,除了住家用的一套普普通通的三居室留給黎淮,存款實際沒多少。
這不是肖**第一次為寫東西找他。
但黎淮也知道,如果不是實在走投無路,肖**不會求到他跟前。
所以他說:“黎堂的錢跟我以前的稿費還剩一點,都拿去給叔叔用吧,我不打算上大學了。”
肖**本來是著急錢,現在一聽他書不繼續讀了,這怎麼了得。
他老婆梅麗以前就是港市周邊小縣城考出來的,深諳苦什麼都不能苦教育。
“你上大學才花幾個錢,省了你這點也救不了命啊!”
肖**有點火燒眉毛。
在黎堂去世以前,他跟他師父這個兒子接觸其實並不多,隻知道是個天才。
天才性格都有點怪,所以他從沒深究過這份淡漠和孤僻。
當時考場外,黎淮拿著考場統一配發的文具,答得很冷靜:“跟錢沒關係,隻是不想為了上大學改名。”
肖**頓時沒了聲。
他也不是聾子、瞎子,察覺不到周遭一直似有若無的竊竊私語和窺視。
隻要是有人知道黎淮大名的地方,就會這樣。
哪怕是已經過了三年的今天。
黎淮那時候個頭就差不多定型到一七九。
肖**比他略高一點,卻是一路彎腰弓背地跟在他屁股後麵,語無倫次地哀求。
“我知道我隻是照顧了你三年,就總來求你這個很無恥,也知道你因為我師父的關係很討厭寫東西。但我有渠道,你有天賦,你隻要指頭縫裡隨便漏一點我們都能過得很好。”
“當初跟梅麗結婚,她怕我壓力大,想不讀研直接出去工作。我信誓旦旦拍著胸脯讓她放心讀,放心把孩子生了我幫她養,我供孩子讀私立、出國,她隻管專心讀書,畢業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地去做自己喜歡的工作,結果呢……”
“要怪就怪我眼皮子淺,怎麼說也是個寫故事的,以前竟然光看到師父對我好,完全沒看出問題。”
“師父走這三年,我承認我最開始照顧你,除了想自己晚上睡得著覺,也是想幫師父補償你。”
“但其實我跟梅麗早把你當一家人了,也很感激你,我們抽不出空照顧洵洵的時候,都是你在陪他。”
“除了錢,我們是真心覺得你就這樣封筆不寫太可惜了……”
“劇本也好,也好,話劇童話都好。”
“隻是需要換一個筆名而已的黎淮,沒人知道你是誰。”
……
那天黎淮回家走了一路,肖**就跟在他耳邊說了一路。
全是老生常談的大長段,念經一樣,在黎淮腦子裡餘音繞梁。
他厭惡寫作,但黎堂去世之後,他沒有一天為自己終於不受壓迫感到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