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後來有一次他晚上睡不著,趁著夜深了四下無人,自己偷偷跑到後院看星星。
看完正準備回去,卻撞見那兩個經常給他們量體溫的叔叔,抬著一個小孩從院長室出來。
當時他營養不良個子小,大半夜站在樓梯底下的陰影裡,一蹲就能和黑暗融為一體。
他一眼認出被抬在中間的,是住在他們樓上的一個哥哥。
寧予年從沒跟這個哥哥講過話,但他記得他,因為他們所有人都在白天剛吃過這個哥哥的生日蛋糕。
應該是八歲。
隻有過八歲生日他們才有蛋糕。
院長領著他們全院的小朋友一起唱生日歌,看起來很高興。
每次有哥哥過八歲生日他都高興。
然後寧予年偷偷躺回床鋪,以為自己發現了天大的秘密。
結果睡在他隔壁床的哥哥姐姐們都睜著眼睛,其中一個十七歲姐姐忽然低低對他說:“下次再有人過來,不管是要男生還是要女生你都跑吧,往上跑。”
從那天晚上以後寧予年就懂了。
他得跑。
還得往上跑。
寧予年一個人坐在寂靜無聲的客廳裡,一口一口埋頭吃著已經涼到骨子裡的飯菜。
至今忘不了第一次被美瞳支配的恐懼。
那是他發現“秘密”過後沒多久,幾個姐姐對他就像對砧板上的魚肉,把他的四肢頭顱連著五臟六腑一起按在床鋪上。
然後由年紀最大的那個,也就是十七,粗魯地撐開他的上下眼皮,要把那兩片黑色的半球狀晶體塞進他眼球裡。
晶體還沒挨上來,寧予年就開始流眼淚,他發了瘋似的掙紮。
平日疼惜他的姐姐卻沒一個鬆手。
當那片黑色美瞳遮天蔽日在他視網膜上蓋下來時,寧予年仿佛看見了棺材板在臉前合上,他覺得自己肯定會瞎。
但他沒有。
不僅沒有,還變得跟所有人一樣——有了雙黑色的眼珠子。
後來十七不知用了什麼辦法,讓他們福利院的代課老師幫他買來了一頂劣質假發。
他們往各種縫隙旮旯藏藏躲躲間,不小心拽掉了好幾縷,幾個姐姐就剪了自己的頭發,用膠水把禿掉的部分仔仔細細補上。
六歲的小娃娃,喉結這些根本看不出,骨架也小,說話糯聲糯氣,戴上假發雌雄莫辨。
那天寧虞和戴菱踏進福利院,他們照例在院子後的空地上做遊戲。
所有人都知道這次是他的機會,但所有人還是忍不住表現得很積極。
萬一呢。
寧予年被“偽造”出的一切條件,都很符合領養家庭的要求。
當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被那叫到會客室時,比他更渴望被領走的孩子們,愣是沒一個出聲。
他們的檔案都是紙質材料,代課老師除了教他們讀書,還兼職乾點行政工作,抄錄的時候隨便改幾處,根本沒人知道。
寧予年的年齡也是他改的,成功在院長和寧虞、戴菱麵前蒙混過關。
院長沒看出任何破綻,因為他從不關心底下還沒滿八歲的男孩,戴菱則是驚歎於他眉眼與寧虞的相似,一眼就喜歡上了。
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去過好幾個福利院,所以寧予年能被挑中,並不算偶然。
他記得他當時通過“考核”,被戴菱牽著小手走出福利院。
他的哥哥姐姐們就在他們經常偷看訪客的窗戶興奮朝他揮手,好像還比了口型。
寧予年其實沒看懂,但他猜他們說的應該是:
-“永遠不要回來”
但他也沒機會回去了。
因為他前腳剛被帶走,後腳那福利院就被爆出來虐殺致死了一個女孩。
這也是當時戴菱哪怕發現了寧予年是男孩,也沒重新把他遣返回去的重要原因。
寧虞說他如果不占她們的機會,女孩可能不會死。
但那個擁有天使般麵龐的孩子毫不猶豫駁斥:“但那樣我就死了,我不想死。”
他不想在彆的小朋友看星星的時候被抬走。
寧虞當時看著他有一瞬失語:“你就沒有半點愧疚嗎?”
寧予年沒懂:“‘愧疚’是什麼?”
“就是覺得對不起她,得給她道歉。”
小小少年理所當然搖頭:“沒有的,‘愧疚’也沒什麼用。”
從沒有人教過他仁義道德,他也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他隻記得以前有人告訴他要跑,要往上跑。
後來戴菱告訴他要生活,不要苟活。
寧予年吃晚飯吃到一半,接到了陶永傑的電話。
哪怕陶永傑看不到,他沒什麼表情的臉上也立刻揚起得體的笑,親親熱熱跟人在電話裡約好了下一次見麵吃飯的時間。
然後電話掛斷,他的麵部肌肉重新歸位。
他繼續一聲不吭地往嘴裡扒飯,給副手交代自己接下來的行程。
“等後天戴淑芬醒了,他就會回來。”
黎淮看到倪向榮發來的消息,也在和寧虞推論:“估計倪向榮原本就想借戴淑芬生病的由頭,讓寧予年回來。現在我們沒按他預期裡的分手,多半會直接讓寧予年住到一號彆墅。”
副手、寧虞以為倪向榮這是打算換個人扶上位。
但寧予年和黎淮同時否認:“他兩個都想要。”
“但他不該惹我。”
-“但他不該惹黎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