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阿婆很快回來了。
事兒成了,代價是夏收大忙的時候,讓兒媳婦回娘家幫忙。
另外,解家父母還要了五十塊錢,算是給他們兒子解小軍的辛苦費。
姚阿婆手上沒那麼多錢,打了欠條。
這是她跟親家之間的秘密,不打算告訴靜香。
她催促道:“欣欣啊,東西收拾好了就去睡會兒吧,半夜阿婆喊你起來。”
這會兒走的話,容易被陳賀年發現,他家就在這旁邊不遠。
淩晨三點,大地一片靜謐。
梁欣欣又做夢了。
最近她總做這個夢。
夢裡有一對恩愛的夫妻,看不清五官。
女人懷裡抱著一個啼哭的嬰兒,男人走在她身側,替她和孩子撐著油紙傘,另一隻手提著一個公文包。
男人一定很愛他的老婆孩子,油紙傘全都傾斜在她們母女身上,他自己則淋得渾身透濕。
一家三口,走在一個開滿梔子花的小巷子裡,細雨斜風,芳草萋萋,畫麵溫馨又感人。
她總覺得這對夫妻就是她的爸媽,懷裡的孩子就是她。
不過身後的背景有點陌生,看起來相當繁華,不知道是哪裡。
她激動地追上去,想要看個清楚。
不想耳邊傳來姚阿婆的呼聲,她該走了。
惺忪的睡眼裡,汪著一捧熱淚,好生委屈。
梁欣欣一把抱住姚阿婆的脖子:“阿婆,我又夢見我爸爸媽媽了。彆人都有爸爸媽媽,就我沒有……”
“好孩子,阿婆陪你。哭吧。”姚阿婆紅著眼睛,拍打著她的後背。
“阿婆……”梁欣欣實在不舍,阿婆就是她最親的親人。
姚阿婆伸出粗糙的右手,撫摸著姑娘家柔順的墨發:“乖,阿婆會長命百歲,等你回來看阿婆。”
“那你可要好好活著,等我回來!”梁欣欣強忍著淚水,不想讓阿婆擔心。
姚阿婆點點頭:“好,阿婆答應你!阿婆今年才七十歲,還有三十年能活呢,三十年,一切都有可能。”
可是梁欣欣才十八,三十年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巨大的鴻溝,遙不可及的天塹。
一頭紮進阿婆懷裡,緊緊地抱住阿婆,不想撒手。
姚阿婆也不忍心啊,老淚縱橫。
可是時候不早了,再不走的話,被人發現了就不好了。
趕緊勸道:“快吃飯,還給你煮了六個雞蛋,一起拿上,六六大順,一路順風。”
梁欣欣點點頭,振作起來。
事已至此,投奔外祖家是唯一的出路了。
人是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的。
沒有外祖,就沒有她的媽媽,沒有媽媽,就沒有她。
她不會嫌棄他們,隻是她長這麼大,從沒有見過外祖家的任何人,心中沒有底。
也不知道那邊會不會認她?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幾口喝完了米粥,吃完了煮雞蛋。
梁欣欣挎上包袱,摸摸裡麵防身的剪刀,略微安心一些。
她接過六個煮雞蛋,一步三回頭的跟在靜香嫂子身邊。
“阿婆,一定要活著,等我回來。”柴門外,年輕的姑娘忍著淚水,用力揮手。
姚阿婆努力擠出一個笑臉:“哎,阿婆一定等你,你不回來,阿婆哪兒都不去。”
梁欣欣很快來到了村口,遠遠看去,二十歲的解小軍,穿著沒有款式可言的老棉襖,正蹲在貨車車廂裡啃窩窩頭。
看到梁欣欣過來,立馬跳下車去,幫她把包袱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扶著她上車。
不遠處的草垛後麵,求愛不得的男人冷下臉來,轉身把家裡的自行車推了出來。
跨上車子,走小路,反超他們。
梁欣欣是他看上的人,想跑,門兒都沒有!
*
貨車司機小名二蛋,隔壁村的,是解小軍的鐵哥們兒。
昨天下午來公社卸的貨,晚上正好回家看看老婆孩子,今早再去縣裡,給彆的供銷社送貨。
這會兒車廂裡是空的,潮濕的寒意無孔不入。
地板上倒是鋪了兩捆乾燥的稻草,應該是解小軍張羅的。
梁欣欣說了聲謝謝,裹緊了圍巾,瑟縮著坐下,低頭整理著帆布包裡的路費。
解小軍打著手電,就這麼蹲在旁邊,饒有興味地看著:“沒看出來啊欣欣,你還挺有錢呢。”
“嗯。”梁欣欣的繡工是一絕。
公社有個老繡娘,早年畢業於女工傳習所,是本地最有名的刺繡大師。
後來女工傳習所停辦了,老繡娘就自己收徒,不至於讓這門手藝斷了傳承。
梁欣欣跟老繡娘的孫女兒是同學,經常去老繡娘家玩兒,一來二去,就成了老繡娘的關門弟子。
她是早產兒,從小體弱多病,阿婆疼她,不肯讓她下地乾活兒,把她當個富貴閒人養著。
她心裡
過意不去,初中畢業後就去繡品站接活兒了。
眼下除去留給阿婆的三百,她手裡還有三百多。
她問解小軍:“咱倆路上估計能花多少?”
“二蛋幫我湊了些全國通用的糧票,要是不夠,可能要去黑市買,算上我回來,可能要一百多吧。錢你先拿著吧,到時候剩了多少我都給你帶回來。”解小軍知道她的打算。
但是路上的事,誰說得準呢。
解小軍猶豫了一下,問道:“要不……去北京找找你爸?”
不提還好,一提,梁欣欣的神色瞬間冷了下來。
解小軍趕緊打住。
這姑娘隻是看起來柔弱,實際上是很有主見的。
她那個爸,十八年都沒有回音,心裡肯定沒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