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頭,眼裡的落日餘暉被一片陰影驟然遮蔽住。
在黃昏與夜幕的交界處,那隻蜃的真身完全出現了。之前在冰上的倒影隻能算杯弓蛇影,實際體積比我估計的至少大了兩倍。猞猁般的頭顱上繪滿花紋,從耳尖一直延伸到腮下。雪白的皮毛上仿佛墜著金子,那些觸手眾星拱月似的圍繞在它身後,反而像是另一種形態的尾巴。和蜃妖那種粘膩、病態,章魚般的形象不同,這頭蜃才像是真正的上古生物,威嚴猙獰的妖獸之尊。充滿攝人的威力。當它藍幽幽的瞳孔掃向我時,我竟然感到了窒息般的壓迫感。
好在蜃的目光並沒有在我身上停留。它抬起左爪的指尖,輕輕按在幼時的我身上。那層冰殼被它指尖流出的白色霧氣包圍,立刻就整片整片碎在地上。一直昏迷不醒的“我”,竟然摸了摸自己腦袋,發出了微弱的呻吟聲。
蜃妖眼中流露出意外之情,可能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快醒來。左爪輕微一合,那縷白色霧氣就一股腦兒地順著縫隙鑽進我後腦。它抬起爪尖,迅速胡亂地塗了一個圖案,形狀跟蟲子爬似的。然後合掌,壓下去。樣子跟施咒差不多。那個亂糟糟的圖案融進我眉心,不多時就消失了。
在這之後,地上的我睜開眼睛,樣子變得有些呆滯。瞳孔沒有聚焦,仿佛在看著天出神。不知為什麼,老狐公和蜃卻齊刷刷的鬆了一口氣。
蜃妖開口了,是個細細的女聲:“你把他帶走吧。為人父母生下的孩子,我沒有不救他的道理。隻是我行蹤不定,怕他認出我惹禍上身。所以把他今天的記憶抹除了。傷口再養幾天就能痊愈,對他的成長沒有任何影響。你把他帶回去,這條江的河神也會對你感激不儘。豈不兩全其美?”
老狐公嗬嗬笑了兩聲,把發呆的我抱起來。“可這孩子父母問起來他如何受傷,老朽怎麼回答才好?”
蜃垂下頭,歎了口氣。眼底有碎星般的浮光流動,投向我時帶了濃濃的同情。“不是我做的。我平日裡白天在江麵棲息,夜晚鑿冰捕魚。有附近的漁民看到冰下有魚,暗中效仿。白天在江麵上打出冰窟窿,拿魚餌垂釣。今日我瞥見江上有個漁夫,拋竿後抖動不停。以為是釣了大魚,便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外拉。誰知拉出個孩子來……想來是河神的孩子一時頑劣,在水下抓著魚線不放才被提上來的。漁夫心裡恐懼,一鬆手就把他甩到冰上了。又見他後腦磕出斑斑血跡來,更怕惹上事。立馬就跑沒影了。”
老狐公一時語塞,好半天才問:“那你為何當時不救他?”
蜃從鼻孔裡噴出一口氣,爪子煩躁的刨了兩下冰。“我也想救他!可我如果白天顯形,被江邊的人看到又是一場風波。且有被追殺之虞。況且他來曆不明,萬一是水怪精魅之子,他父母見了也恐難繞我,定要說是我乾的。隻好等夜深再施法,其間怕他凍死,我特意躲在他身邊擋風,那點呼出的熱氣全送給他了。我還不夠好心的?”
老狐公被莫名一頓噴,立刻知趣的點點頭。“老朽懂了,這便去送還。但常言無功不受祿,等閣下厭倦風餐露宿的時候,老朽可為你提供個容身之所……”
蜃一聽,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不必了,我父母族人俱不在了。凡是有血緣關係的都死了個乾淨,偏偏我們這一脈又壽命極長。荒廢至死也難。在人間就算能暫且安身,也是改朝換代物是人非,百十年就要換個地方住。比流浪還麻煩,不如在這裡自在。”
老狐公笑著轉身,臨走前扔下一句:“人命苦短,若是與神同住呢?”
蜃瞅了他一眼,不作聲。直到老狐公離去才自言自語道:“與神同住?這老頭,有毛病吧?”
然後它就消失了。伴隨著暮色交織的撫江,寒徹刺骨的冰麵,以及風聲,一起消失了。隻剩我手裡的懷表,機械地發出滴滴答答聲。我們又回到剛開始的那間臥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