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覺得,出事是運氣不好,想賺這個錢就隻能自認倒黴。
並且礦主和副礦長是村長一家人,村支書兒子是瓦斯管理員,又聽聞鎮長有股份。大家更三緘其口,心照不宣地隱瞞傷亡人數,讓記者無縫可釘。
那天是個陰天,一位叫邢苛的記者在鄉間小路遇上了從鎮小學回家的陳桉。他背著書包,打著紅領巾,不像彆的小孩那樣左踢一腳碎石,右手蹦著抓一抓樹梢。
觀察了好久都一直低著頭,很是沉默。
“誒,小娃兒,陳家嶺啷個走哇?”邢苛叫住他。
陳桉停腳,回過頭,從上到下將問話的男人打量了一眼。
說話的人皮膚白淨,穿著乾淨的格子襯衫和布料輕垂的長褲,肩上垮著一個公文包,加上蹩腳生疏的鄉音,一看就不是這兒的人。
陳桉回答道:“這裡就是陳家嶺。”
說
完轉身繼續往前。身後的男人兩步追上和他並排,“那你知道小河溝嗎?我一個表舅去世了,來奔喪的,大老遠跑起來找不到,哎呀把我急得呀——”說著掏出了一顆糖遞給他:“這個甜,你拿去吃。”
陳桉抓著書包肩帶的手垂下,但沒去接那顆亮晶晶的糖果。
他昂臉去找他的眼睛,“你表舅叫什麼名字?”
目光裡的審視毫不遮掩,語氣也深沉平靜得不像是一個小孩能說出的話。邢苛表情僵硬了一下,但專業素養讓他即刻張嘴:“我表舅就住在小河溝旁,你剛放學回來?讀幾年級了?”
試圖蒙混過去。
但他也沒細想,並不認為小孩是在“炸”他,可能是想隨便問問好給他指路。
果不其然,小孩在回答完“是”“三年級”“不知道小河溝在哪兒”後,繼續低著頭往前走。
礦場進不去,大人撬不開口,年紀小的小孩一問三不知,大點兒的一看他就跑。邢苛站在原地焦灼摳腦袋。
與此同時,陳桉目視前方沉默地走著,隻是垂下的手在褲邊不自覺攥成了拳頭。
即使過去這麼多天,無意在辦公室外聽到的對話依舊言猶在耳。
……
學生在課堂上大哭,女老師覺得既煩又可憐,心情複雜地感慨:“礦場好好弄一哈嘛,也不得死這麼多人。”
男老師抱起作業本,在桌麵上“噔噔”兩下懟齊,“弄一哈?弄一哈你曉得要好多錢嘎?”
女老師拉開抽屜,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好多嘛。”
“辦個證都要這個數,”男老師放下作業本,比出一個數字,在女老師震驚的眼神中繼續冷笑:“還不加其它的安全設備。死一個人才賠五萬,你說啷個劃算?”
女老師動了動唇角,想辯駁。但轉念又覺得這事和自己沒關係,關上抽屜打開教材,所有的情緒彙成一聲輕長的歎息。
陳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教室的,覺得腿似有千斤重。
從記事起,父親一直在礦上,他在鎮上宿讀。父子倆的相處時光隻有周末的晚上,甚至很多時候短暫到隻剩下他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時,父親在外屋問的那句“小桉睡沒”。
在得到睡了的回答後,外屋的聲音即刻變得小心翼翼。再醒來,父親早在天空剛翻起魚肚白的時候孤身走了
……
陳家嶺全是像他們這樣的家庭,班裡有兩個學生和他一樣,家人喪命於礦難。
一個沒了爺爺,一個永遠找不到媽媽。
他們常常在教室裡哭泣。但陳桉覺得,失去父親的生活好像和尋常沒什麼倆樣。他照舊上學、吃飯、睡覺。
隻有在安靜下來,聽到妹妹問爸爸去哪兒,母親半夜隱忍的啜泣時。才猛然反應過來,爸爸真的不在了。
這時眼睛經常一熱,無端端的,淚水就落了下來。
……
陳桉杏子樹下定了很久,同時邢苛也在原地考慮。
邢苛斟酌再三,見天色已晚,準備打道回府,等回到鎮上再做打算。就在他拐過山彎之時,一個脆生生的童音叫住了他。
“你是記者嗎?”
邢苛背脊一僵,顧左右盼,像是怕人聽見。
連連擺手:“不是的,我不是記者,我是來走親戚的。”
陳桉眼裡閃過一絲失落,轉瞬即逝,但被邢苛捕捉到了。
他迫不及待地詢問,隱約覺得事件有轉機:“你是想找記者嗎?你找記者乾什麼?”
陳桉遺傳了陳國棟的安靜沉悶,但聰敏過人。在幾番試探確認邢苛是記者後,才一五一十得告知自己知曉的所有情況。
雖然不懂需要辦什麼證,購買什麼安全設備,究竟要多少錢。但他希望礦場不要再出事,陳家嶺的小孩不要再失去親人。
當問到具體的遇難者信息時,記憶力超群的陳桉挨著報名字:“小河溝旁的餘二,竹林前家的劉秀洪,黑水彎的趙鐵、趙錫兩兄弟……還有——”說到最後,陳桉頓了頓,神情忽然壓抑低落:“還有陳國棟。”
他指過去:“他家住那兒,找不到屍體,埋在礦裡了。”
情況比想象中的還要嚴峻,邢苛胸口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摸了摸他腦袋,緩緩呼出口氣:“你是一個好孩子。”
很快,陳家嶺礦難事件曝光,引起社會廣泛關注,有關部門開始介入……
礦場先是停業整頓,村長落馬,一乾親戚因犯非法采礦罪逮捕調查,鎮長乃至縣長都受到了處分。接著,礦場因不符合國家采礦標準,徹底關閉。
沒了飯碗的村民破口大罵,無奈背上行囊遠上廣州福建等地打工。
陳桉默默地聽著他們辱罵記者,指責政、府,心想幸好當時有所防備將邢苛拉到了樹林說話,並隱瞞了自己的信息,誰也不知道證據的開口是他提供的。
那個時候的陳桉很高興,覺得自己不僅做了一件非常正義的事,同時規避了受到指責的風險。為爸爸的死亡要來了結果,他是陳家嶺最聰明的人。
但現實很快展現出它狡猾的一麵。
案件結束後,當地衛視台響應上級,開了一個記者專訪。當主持人問到是如何在極度艱險的環境下深入虎穴獲得證據時。邢苛深感幸運:“有個小男孩提供了所有死者的信息,才上三年級,不到十歲,個頭小小的,看著木訥,結果誰家住哪裡叫什麼名字記得一清二楚。”
陳桉因為過目不忘的本領在陳家嶺很出名,大家都笑陳國棟祖墳冒青煙,出了個天才。
而如今,也因為記得一清二楚幾個字變成了眾矢之的。謾罵,白眼接踵而至。那之後,吳慶梅時常被同村婦女的排擠,陳京京遭到同伴欺負。
陳桉更是受儘辱罵。
走在路上常有人跳出來指著鼻子罵他“沒良心”“白眼狼”“虧大家還幫你老子辦喪事,狼心狗肺的東西……”等等諸如此類的字眼。
陳桉沉默地聽著。想起在圖書角看到的名人語錄,巴爾紮克說做了好事受到指責而仍堅持下去才是奮鬥者的本色。他也始終覺得自己沒錯。
會吃人煤礦為什麼不關?是失去親人的教訓還不夠嗎?
可沒多久,現實又給了他沉重的一棒。
寒冬臘月,四歲的陳京京被村支書的小孫子推進水坑,白天隻是流鼻涕,沒想到半夜發高燒。燒得嘴唇烏紫發顫,吳慶梅趕緊抱著京京牽著兒子的手,焦急地去敲村長的門。
上一任村長入獄了,這一任是他的兒子。他看了眼母子三人,最後停在陳桉的臉上,無情地道:“摩托車壞了。”
吳慶梅哭求無門,噗通一聲跪在村長腳前。那個瞬間,陳桉所有的硬骨也跟著碎在了地上。他二話不說背上陳京京往鎮裡跑。
天寒地凍,寸步難行,好在陳京京挺過了那個夜晚,高燒褪去後。陳桉看著蜷縮在角落的媽媽和躺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妹妹,腦子裡繃緊的那根弦嚓得斷了。
一滴滾燙的眼淚在冰冷的夜晚落下。
他低著頭,任由淚水淌過臉頰,一滴一滴地砸在地,將地板染成深色。
“媽,我錯了,我不該說的,我知道錯了……”
吳慶梅猛地抬起頭,看向他的雙眼卻一片空洞,大吼道:“錯什麼!”
陳桉被吼得一愣,眼淚掛在睫毛上,怔怔地看著媽媽山一樣的肩膀逐漸坍塌。
聽著她悲戚地喃喃:“是太窮了,太窮了……”
從那之後,陳桉變得愈發沉默,同時也有了一個清晰的目標——
賺錢。
他要賺很多很多的錢。
……
陳京京那時還小,這些事都是吳慶梅偶爾興起講給她聽。說哥哥摔了好多次,背不動跪在地上爬也要往前爬,第二天淩晨才到診所,她也是命大。
從有記憶起,村長侵吞了他們的宅基地,導致一家人無處可去,被迫住在漏風漏雨的土坯房裡好幾年。
陳桉因為爬上屋簷撿瓦修房摔了下來,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因此沒能參加小升初,失去了讀縣一中的機會。
胳膊肘上像蜈蚣一樣的疤痕也是在那時留下的。
她討厭陳家嶺,討厭那裡的所有人,包括一草一木。
“不給!”陳京京跳起來,怒目切齒:“就是不許給!”
因為生過一場大病,加上人老了,吳慶梅對很多事看淡。她去拉陳京京的衣擺,笑著說:“又沒讓你出錢。”
陳京京尖叫一聲,甩開吳慶梅的手。吳慶梅因此沒坐穩差點摔下去,好在陳桉眼疾手快扶住了。
“陳京京。”
哥哥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陳京京知道自己錯了,吳慶梅前些年做了手術,一直有腦梗,一但摔跤後果不堪設想。
可她就是難受,難受得快要爆炸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站在原地嚎啕大哭起來。
“京京……”陳桉走了過來,陳京京感受到沉穩有力的手掌壓在了肩上,哥哥溫柔的聲音同時在頭頂上響起。
像是頂住霧靄陰霾的天,撫平過去的一切苦難。
“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