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革見這位縣令年紀輕輕,談吐雅致,卻絕無普通讀書人身上那種驕狂迂腐之氣,不由得頓生好感,笑道:“秦明府謬讚了……”
秦固皺了皺眉:“李兄可有表字?”
李文革苦笑道:“亂世飄零之人,有個名字已是祖宗印記,哪裡還有甚麼表字……”
秦固看了看李彬:“若文質公不以為僭越,秦某願贈李兄一個彆號……”
李彬哈哈笑道:“子堅的文采風流,老夫自認是比不上的,你既有意,不妨說來聽聽?”
秦固看了看李文革,神色頗為鄭重地道:“李兄一片仁心,一腔赤膽,不如便叫‘懷仁’的好……”
李彬頓時撫掌大笑:“好,好,配得他的品行――”
李文革聞聽一愣,心中暗自腹誹,心想那老子的房子以後豈不是要叫做“懷仁堂”
了,口中卻道:“多謝秦明府賜號”
。
秦固搖了搖頭:“李兄太見外了,若是不嫌棄,便稱小弟‘子堅’好了。小弟雖然官職高些,卻也不敢當李兄以明府相稱。”
李文革又怔了怔,默默看了秦固半晌,卻見這個年輕書生臉上滿是誠摯之色,並無半點虛偽做作,已知他是真心想與自己結交,當下抱了抱拳:“如此便僭越了,子堅襟懷瑰偉,雅量高致,實是人中龍鳳,今日雖然屈居百裡之位,他日必然是廟堂柱石,鳳凰池中,當有子堅一席之地……”
他這幾句恭維話說得頗為彆致,尤其是以其出身背景,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令秦固頗吃了一驚,他驚訝地重新上下打量了李文革一番,竟然一時失語。
李彬撚須淡然微笑,輕聲問秦固道:“如何?”
秦固點了點頭,油然道:“懷仁兄果然不凡,難怪文質公慧眼拔兄於廊下,便是秦某,近日初次見麵,卻也為兄所折服――”
李文革心中暗自得意,心想這應該便是傳說中的“王霸之氣”
了吧,老子雖然字寫得爛,學問也一般,若論起見過的世麵,怎麼也比你們這些一千多年前的讀書人要多些吧?
秦固卻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感歎道:“想不到軍伍之中,亦有懷仁兄這等人物,秦某自恃才高,卻是小看了天下英雄了……”
李彬含笑看了他一眼,道:“子堅也不必稱奇,有道是英雄不問出身,否則漢高祖劉寄奴之輩,豈非皆是虛話?”
李文革心中頓時打了個哆嗦,卻見李彬麵上並無異色,方知他是隨便說說而已。
卻聽秦固道:“不知懷仁兄準備如何處置這些受難流民?”
李文革聞言頓時苦笑,將自己原本的打算和周正裕打探來的消息老老實實講述了一遍,最後道:“這批人家中原本便有土地,萬萬不肯留下來做佃農的。我手中又沒有田產,不能以軍功授田的辦法來籠絡這些人,沒有實實在在的利益,人家怎麼會為我賣力氣?現在的問題不是他們能為我做些甚麼,而是這個冬天我如何能讓他們順利過去。我計算過了,要讓這些人吃得飽穿得暖,最少還要兩百五十石糧食,這個缺口補起來不易……”
這番話一說出來,秦固不說,連李彬都驚得目瞪口呆。
李文革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有些心虛地道:“……我不太懂經濟之道,隻是順嘴一說,有什麼差繆處,觀察和子堅不要見怪……”
“你你你你你……”
李彬用手連連點著他,卻一句完整地話也說不出來。
秦固用利電一般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李文革,臉上的神色幾乎可用“驚駭欲絕”
四字來形容。
李文革不知道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麼,竟惹得兩人一副見了鬼的模樣,當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便那麼呆呆站立望著兩人,眼神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半晌,秦固方才喃喃自語道:“屯田也還罷了,軍功授田這種辦法也能想得出來……”
“為何不能?”
李彬喘著粗氣,大聲反問秦固道。
秦固苦笑道:“是啊,為何不能,從在高侍中書房處置文案開始,我便一直在謀劃屯田以養兵民,墾荒以富黎庶。至今仍然不過是鏡中水月,既不能解黨項之憂,亦不能濟黎民之渴。處處受製於權貴,處處掣肘於軍蠹……”
李彬冷笑道:“辦不成不是因為我們的心不誠,亦不是力不足,而是胸襟氣魄不夠――”
秦固眼神散亂,語無倫次地說道:“……不錯……延州土質亦可稱肥沃,盛唐之時,闔州田土並不少,隻不過被豪門兼並強占過甚,這才導致民生日益凋敝。如今延州全部丁戶不足兩萬戶,州城不足五千戶人丁,然僅膚施一縣便有十餘萬畝田地……隻不過大多荒蕪無主……我們平日隻想著將這些土地平白給流民耕種,卻從未想過以軍功授予士卒……這……這……”
李文革有些困惑,他遲疑地問道:“軍功授田,這想法很新鮮麼?”
“新鮮――當然新鮮!豈止是新鮮!”
秦固心神激蕩之下,語無倫次地連說了幾個“新鮮”
。
他興奮地道:“延州的症結便是人口凋零,人口凋零,便募不上兵來,也沒有多餘的糧食養兵。而募上來的兵多是無產業之人,當兵隻是為了混口飯吃,這樣的兵自然不能打仗。兵不能戰,則彰武軍根本無力阻止黨項的襲擾和搶掠,黨項之憂不能解,人民便不能安心耕種開墾,流民便不能安定下來變成原住民,如此自然糧食不能增產,戶口不能增加……這原本是個死結,解不開的死結。如今……如今卻……”
這位年輕的縣太爺說到此處竟然口吃起來,情緒激動以致不能繼續說下去。
“如今卻被你一語道破症結所在,軍功授田,這便是延州要興盛的唯一可行之路……”
李彬大笑著說道。
李文革還是不太明白,自己隻不過隨口說了一句軍功授田,這兩個人便高興成這副模樣,究竟是自己太高明還是這兩位太白癡,古代改朝換代的戰爭不都是為了重新瓜分土地所有權進行的麼,這麼淺顯的道理,這兩位延州智能之士難道會不明白麼?
秦固苦笑道:“這麼多年以來,原來我們竟一直在為一家一戶打算……”
李彬歎道:“可悲!可悲!”
秦固微笑著道:“懷仁兄果非常人,輕輕一句話,便道破了胸中門戶。”
李文革不禁搔了搔頭:“我還是不太明白,軍功授田這道理很複雜麼?沒有利益,誰肯拚命打仗?府兵製後來沒落,是因土地兼並過甚,如今天下人口銳減,尚不足盛唐時十分之一,自然便沒有土地兼並的問題了,這不是很淺顯的道理麼?”
秦固點了點頭:“是淺顯之極,隻不過之前我們一直不曾想到這一層罷了……”
他看了李文革一眼,笑道:“懷仁兄可知我們為何沒有想到這一層麼?”
李文革搖了搖頭:“我便是不解,觀察和子堅都是有大學問的,這法子怎麼會想不到?”
秦固長歎著搖了搖頭:“有大學問有什麼用?胸中的經緯氣魄不夠,終究不過是一介書生罷了。”
他沉吟了一下,斟酌著詞句道:“懷仁兄心無掛礙,隻存一顆救民水火的赤子之心,無所求亦無所思,自然便無所懼。軍功授田之法確是良法,真正推行阻力也並不大,延州幾經戰亂,人口凋零,剩下幾個士族豪強,總共能夠占去多少土地?隻不過若是這麼做起來,我們在延州所經營的,便不僅僅是一隅富庶一方安寧了,那是――長久之業啊……”
“什麼長久之業,小家子氣――”
李彬冷笑道,“子堅不必韜晦慎言,這裡沒有外人,實話實說便是,一旦實行軍功授田製,延州藩鎮經營的再也不是一隅一地之格局,也不是什麼長久之業,而是――帝王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