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封敏達在風雪中艱難地催馬前行,心中暗自詛咒著這凍死人不償命的鬼天氣和那個可惡的紈絝子弟拓跋光興。
此次受命前來打探軍情,他們這一組兩個人在蘆子關北一處背風的山坳裡支起了帳篷,以供人馬歇息取暖。
按照規矩兩人俺日子輪流前往蘆子關查看,前天和昨天自己便已經連續來勘察過兩天了,怎麼也該輪到拓跋光興了,然而那小子卻蠻不講理地終日躲在帳篷裡喝著烈酒,毫不顧忌地命令自己再次替代他的職責。
這麼大的風雪,自己本來應該像其他的族人一樣呆在室內避冬,如今卻不得不整日騎著馬頂著寒風出來履行本來不屬於自己的職責,而這一切,全都拜托那個毫無廉恥之心的拓跋光興所賜。
若不是他貪功獻媚,主動向上麵請求出來執行任務,自己本來是不必前來的。
結果來到了這裡,自己反倒成了他的奴隸,他終日在帳篷裡醉生夢死,卻打自己前來受這份罪。
可想而知,此番回去,功勞也全部是他的,自己除了吃苦受罪之外,上麵賞賜下來的牲畜財物絕不會有自己的份。
若不是顧忌著那臭小子的姓氏,自己早就拔出刀子來和他決鬥單挑了。
沒法子,誰讓人家姓拓跋呢。
拓跋這個姓氏乃是黨項八大部族當中最強大也最顯赫的一個,據說這個姓氏的祖先當年曾經在中原漢人的地盤上建立過一個強大的王朝,拓跋家的人身上流淌著北魏皇族的血液,這個姓氏後人當中的一個分支後來變成了不折不扣的漢人。
據族裡的老人說,中原幾百年前建立起的那個夢幻般的大唐王朝的第一任皇後,威名赫赫令天下所有部族和臣民敬服的天可汗陛下最寵愛的妻子,便是一個拓跋家的後人。
因為那個改姓長孫的女人的緣故,因為那個被天可汗追封為文德皇後的女人的緣故,因為那個養育了後世一代又一代新的天可汗的女人的緣故,拓跋家在黨項八大部落中脫穎而出,成為最受大唐青睞和優待的黨項部落,不但獲得了水草豐美物產豐富的草場和地盤,甚至還獲得了大唐皇帝贈予的姓氏,現在拓跋家的人在漢人中都被稱為“李家的人”
,中原的漢人王朝也從不歧視他們,不將他們視作外人,這一切,全都是拜那個了不起的拓跋家女子所賜。
而自己的族人呢?
當拓跋家那個溫柔聰慧的女兒在長安的宮殿裡被第一任天可汗正式冊封為皇後的時候,當她為天可汗生下的第一個兒子正式被確立為大唐儲君的時候,細封家的族人們還聚居在西南道路崎嶇地勢險峻土地貧瘠的山區裡,細封家數百年來最傑出的人物細封布賴大酋長剛剛領導著族人從殘暴貪婪的吐穀渾貴族壓迫下逃了出來,不遠千裡跋涉到了被中原人稱為“益州”
地方的北部山區中,向代表天可汗撫治這片廣闊土地的益州大都督竇軌內附輸誠,可憐巴巴地獲得了一個“軌州刺史”
的頭銜。
[?超多好看小說]??所謂軌州,在當時除了一大片形勢險峻沒有道路可以通行的高山峻嶺之外,便是許多條蜿蜒逶迤水流湍急兩岸均是懸崖峭壁的河流,還有著水草豐密但是沼澤同樣豐密的大草甸……總之一句話,這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
如果那片土地真的能夠支撐著細封族人繁衍生息過日子的話,自己今天就不會在這裡了吧。
或許自己的部族便會在那片地方生根芽,並且也從夢幻王朝末年那些昏聵沒有遠見的末代天可汗那裡獲得一個某某軍節度使的封號吧。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生,細封敏達的祖父輩們不堪忍受險惡的自然環境和貪婪的漢人官吏們的盤剝壓榨,在多年前毅然拋棄了那片生活了數百年的窮山惡水,來到了富饒的關中平原,來到了夏州和綏州,在鎮守平夏的拓跋家族長拓跋思恭的慷慨接納下,終於使部族的子孫們過上了一段相對富足安寧的生活……??然而付出的代價也是沉重的,長興四年,五萬漢人大軍逼近綏州和夏州,當時的定難軍主人,現任拓跋家部落大酋長拓跋彝殷的弟弟拓跋彝超向各部落的黨項族人出了動員令,細封家全部的青壯年男子都被召集起來參加這場對中原漢人的戰爭,那一次,有將近三百名細封家戰士在夏州城下壯烈戰死,其中就有細封敏達的父親細封績恪。
而自己的母親,在一次漢人軍隊偷襲部落營地的戰鬥中被擄去,從此再無音訊,大概也已經早就不在人世了吧……??自己從十餘歲開始便被部族的長老們送給了拓跋家做奴隸,這麼多年來的辛苦奔走和奮勇征戰,憑借著自己過人的意誌和超乎尋常的武勇,自己終於被提升為大軍斥候,得到了一副純金屬打製的“鷂子”
馬鐙,終於不再被人歧視,終於能夠在平日裡得到足夠吃飽的食物,足以禦寒的烈酒。
然而這一切,並不能改變自己拓跋家奴隸的身份,雖然拓跋家的家長和部落長老們對人都很不錯,但是起碼這些仁慈和善良的人當中不包括這個可惡的拓跋光興,而自己奴隸的身份使自己根本無處上訴,隻能任勞任怨地甘為這個無能的家夥所驅馳奴役。
但願你下次在戰場上死掉……細封敏達心中暗自詛咒著。
風雪太大了,連道路都很難辨認,細封敏達坐在馬上,任憑坐騎邁著艱難地碎步向前溜達著。
在這種天氣裡他是絕對不會打馬急行的,那是浪費馬力的愚蠢行徑,任何一個有經驗的鷂子都不會這麼做,當然,那個白癡和蠢貨例外,兩天前他瘋狂的放馬奔馳使得自己最鐘愛的一匹三歲健馬跑脫了力,在昨天自己自蘆子關返回宿營地的途中終於不支倒下了。
像這樣慢慢走雖然會讓自己的身體多承受幾分寒冷,但是卻能夠讓坐騎減輕一些負擔。
對於一個鷂子而言,坐騎就是自己一半的生命,一個不愛惜坐騎的鷂子是不可能在戰爭中生存下來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馬,已經兩天沒有好好進食的坐騎此刻也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小步跟在它尾後的那匹也好不了多少,不過看起來它們雖然有些疲憊,漆黑明亮的眼睛中卻也還有些神采,應該不至於在回去的路上倒斃。
前麵路上有一個隆起的雪堆,細封敏達一看就知道自己沒有走錯路,這是昨天愛馬倒下的地方,那個隆起的雪堆就是馬兒的屍身了。
他兩腿輕輕碰了一下馬腹,坐騎很通人性地停了下來。
他在馬上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腰身,翻身跳下馬來,踩著已經及膝的積雪來到了雪堆前。
他拔出腰間佩帶著的彎成一個弧度的馬刀,用刀背輕輕掃去了屍身上的積雪,露出了一側的馬腹。
他用手輕輕撫摸著已經凍得結結實實冰涼僵硬的屍體,心中一陣酸楚湧動上來……??猛地,他的眉頭一皺――??他用手幾下扒開了屍身兩側堆積的積雪,目光死死盯在了那露出來的部分上……??愛馬屍身挨地的部分已經被人用鋒利的東西參差不齊地割去了,被嚴寒凍住的血管和筋絡便那麼裸露在風雪當中,看著那已經被凍得顏色青的肌肉斷層,細封敏達的胸中湧起了一股無邊的怒意,隨之而起的是一種身為鷂子的職業警惕感。
是誰如此殘忍,連愛馬的屍體也不放過?
細封敏達初時的憤怒很快就被職業敏感所蓋過,他很快就意識到,這種行為不可能為手無寸鐵的尋常漢人流民百姓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