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中去世前,有何交代麼?”
延州觀察使李彬向著仍然停放在臥室內沒有裝殮的高允權遺體躬身行了禮,一麵緩緩退出來一麵扭頭問在一旁已經換上了“斬衰”的高紹基。
早已沒有了先前囂張之氣的高紹基一麵哭喪著臉擠眼淚一麵答道:“爹爹下晌還好好的,晚飯還多用了一碗粥,氣色看著也好了許多,不料一口痰湧將上來,便藥石難下,就那麼走了……”
李彬沉著臉點了點頭,吩咐道:“打理得仔細著些,小心不要漏了甚麼東西,去年以來那些事情,高家已在風口浪尖上,若是不謹慎,一張紙幾個字流露出去,於汝全族都是禍事,明白麼?”
高紹基驚得渾身一顫,趕緊道:“使君放心,斷不至的!”
李彬和高紹基走出外間屋子,掃了一眼各懷鬼胎站在哪裡觀望的高家一群老老少少,招手喚過了陸勳。
“去延安縣署,請高明府過來,就說是老夫的吩咐!”
“卑職領命——!”陸勳轉身去了。
李彬清了清嗓子,對高家人道:“各房派一個能主事的,隨老夫來書房商議!”
當下高家八房挑頭主事之人跟著李彬來在了書房,李彬一落座也不客氣,道:“侍中去得倉促,諸事皆未曾安排妥當,老夫請各位來商議一下侍中的後事,另外,高氏為延州郡望。族門之內總要推舉一位能孚眾望地新任族長,這些事情,都要請諸位和衷共濟……”
說到這裡,他掃了高紹基一眼,道:“向朝廷報喪的表章,還要以賢侄的名義擬製。老夫和忠武將軍都會具名在左。侍中於朝廷是有功的,身後哀榮自然免不了,老夫想,一個國公的封贈是免不了的,減等一級,延安郡公地世職,自然是賢侄承襲,這族長的位子。你便不要爭了,你太年輕,且與忠武將軍有隙,你做族長,族中各房隻怕不安!”
說著他抬起頭看了看高允權的弟弟高允文,問道:“如此可好?”
高允文等人確實在擔心這個問題,高家父子和李文革之間的,在延州幾乎人人都明白。這段恩怨隨著高允權的死即將畫上一個句號,若是叫高紹基接任了高家族長,他是李文革切齒痛恨之人。說不定便連累了高家舉族也未可知。如今李彬提出這個問題,顯然是在替高家考慮,純是一片好心。雖說外人決定高家的家務事乃是大忌諱,然而此刻高允文卻唯恐李彬置身事外不聞不問,那高家才是真的死定了,因此聽了李彬的話當即表態道:“使君德高望重。又是侍中生前最器重之人,由使君做主,小人等無不心服……”
李彬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說幾條,你們若覺得可行,便照老夫地話做去,若是覺得不妥,諸君便自行想法子。高家門內的事情,老夫便不多嘴了!”
高允文領頭,一群高家人躬身齊聲道:“使君客氣了,但管吩咐。我等無有不從!”
李彬點了點頭:“這第一樁事,延州不可一日無主,原本紹基乃是衙內,照理說這節度留後一職非他莫屬。不過如今紹基已經和軍隊徹底鬨翻了,再做節度留後是大大不便了,與他自己也未必是件好事……故此老夫以為應當請紹基上表朝廷,奏請以忠武將軍為延州節度留後,各位以為如何?”
這是明擺著的事情,無論是朝廷還是延州地方,都已經做好了以李文革來頂替高允權的準備了。如今無非是差那麼一層紙的事情罷了,李彬和他們商議此事是抬舉諸人,其實此事根本無需討論,此刻裡裡外外全都是李文革的兵,由高家自己上表推舉李文革是給高家麵子,也是給高家一個和過去劃清界限的機會。手中既無兵又無權,高紹基這個衙內性命能否最終保得現在還都不知道呢,這個延州節度留後的位置無論如何是輪不到他來坐了。
因此下高允文領著眾人躬身道:“全憑李使君安排,小人們並無異議!”
李彬裝過頭去看高紹基,高紹基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咬住牙躬身道:“侄兒並無異議!”
李彬點了點頭,心中也暗自鬆了一口氣,為了保住高家父子的性命,他和秦固已經傷透腦筋了。若是偏偏高紹基還不識趣,那可真是神仙也難救了。
“……如此大事差不多也便定下來了。最後一樁事便是族長的位置……”
“老夫以為北平王地嫡孫——二郎紹元可以接任族長之位!”
李彬微笑著說道。
高紹元一個月前剛剛被李彬任命為延安縣令,關於這個問題,李彬和李文革研究了很久。延安縣內豪門巨富太多,若是扶植一個什麼背景也沒有的路人甲乙丙丁上來,隻怕對縣裡情況不熟,反倒壞事。高紹元乃是高家嫡係,兩鎮節度使北平郡王高萬興的孫子,論起出身,高家門裡比他顯赫的隻怕不多,偏偏此人又是高家人當中唯一一個能力較強堪當大器,因此在李文革的支持舉薦下,李彬布了對高紹元的縣令任命。
這是唯一一個讓李文革覺得稍稍能夠接受一些地高家人,隻有他做族長,才有保護整個家族不要被滅門的能力。
然而李彬的想法雖然不錯,卻並不是所有的高家人都能理解
.的,為了給兒子繼位掃清道路,高允權生前最後幾年一直在疏遠防範這個弟弟,若不是李文革的異軍突起,高允文根本就不會撈到重新出頭地機會。如今總算把這個算計了一輩子地老哥熬死了。就算節度使沒自己的份,世職也隻能嫡子承襲,族長的位子自己總該有資格坐上幾天了吧?
沒想到李彬倒不客氣,一張嘴便把高紹元拉出來了,那個倒黴的小子在家裡晦氣了這許多年,難道如今賣身投靠要翻身了?
高允文輕輕咳嗽了一聲。道:“使君,您老人家也知道,二郎自少在族裡就沒有威信,近些年乾脆搬到外縣去住,與本族已經沒有往來了,相當於分家另過。高家百年簪纓世家,有些規矩總還是要守地,總不能叫一個已經分家出去地子弟做族長吧?這隻怕於情理不合啊!”
他一話。立時旁邊幾個高家人跟著隨聲附和,連連稱是,七老爺說得有道理。
李彬冷眼旁觀,進屋的人,有一多半都在附和高允文,剩餘幾個麵麵相覷,雖然看得出和高允文不是一派,卻也似乎並不大讚成李彬的提議。
反倒是一旁的高紹基臉色平淡地看著這場鬨劇,眼瞼低垂,仿佛老僧入定。
李彬撚著胡須。不冷不熱地道:“老夫可是為了你們各家打算,才抬出二郎來為你們諸位遮風擋雨。若是有人覺得族長這個位子坐著舒服,隻要你們高家關起門來自己覺得成,老夫也並不多話,隻是後麵有起事來,便不要再來找老夫了……”
這話一說出來。高允文趕緊陪笑:“使君誤會了,允文豈有此意?隻是這族長之事……老使君,您是知道的,當年大哥的事情,族中和二郎母子有些。若是如今二郎回來接任了族長,隻怕族中有人不能安心啊……”
“糊塗——!”李彬喝斥了高允文一句,冷冷道:“二郎如今已經是縣明府,便是不回來做族長。爾等全族的性命富貴也要捏在他的手中……”
他斟酌了片刻,緩緩道:“……州府眼見著便要取消人頭稅,要收購土地建立公田……到時候高家姚家韓家,這些州治屈一指地大戶。可都要攥在二郎的手心裡了……到那時候,隻怕爾等想要求著二郎回來坐這個族長二郎也未必會答應……”
“不用等到那時候,卑職此時便可說,卑職對這勞什子族長之位毫無興趣,使君還是另請高明吧!”
隨著這洪亮的聲音,身穿綠色官袍的前任金明縣尉現任延安縣令高紹元大步自外麵走了進來。
……
夕陽下,喊殺聲止歇了下來,馬蹄聲也漸漸遠去了。沈宸站在廂兵營的工兵們匆匆搭建起來的瞭望敵樓上,眼睛追尋著遠處的黑點最後的身影,全然不顧落日的餘暉將雙目灼得通紅。木製的瞭望樓一陣晃悠,沈宸卻沒有動,仍然若有所思地看著西方。
魏遜一麵罵罵咧咧一麵爬上望台,略有些焦躁地道:“這已經是立寨以來地第三撥了,這群黨項豬究竟還有完沒完了?”
從下晌未時四刻便決定在此立寨,迄今為止不到一個半時辰,黨項人的騎兵愣是來騷擾了三趟。雖然在防守方密集的弩箭火力下扔下了四具屍體,但是卻導致立寨至今全軍都還沒能吃上飯。魏遜的擔憂不無道理,若是晚上這群混蛋每個時辰都來這麼折騰一下,這一宿就不要想睡覺了。
細封敏達的斥候隊如今雖然頗有了點令折家都羨慕不已的規模氣象,但是實際戰鬥力還不值一提。平日行軍紮營時向四周擴散偵查二十裡縱深內地敵情還勉強能夠勝任,但要實現戰場情報遮蔽,完全阻隔敵軍的情報滲透,就基本上屬於說胡話了。目前剛剛掌握了基本騎術的斥候們根本沒有和普通黨項騎兵一對一單挑的能力,更不要說專業的鷂子,因此細封敏達絕對禁止手下的這些偵察兵在見到黨項鷂子時上去搏命——偵察兵最重要的職責是在戰場上收集打探到準確的情報並且將情報完整地帶回來,因此斥候地戰功不能夠僅僅簡單地以斬數目來計算。
看著幾名士兵跑過去將兩具黨項騎兵的屍體拖了回來。沈宸也不和魏遜說話,緊緊抿著嘴唇自敵樓上沿著簡單的木梯爬了下來,快步向著屍體處走去。
等走到那裡。細封敏達已經在翻看這兩個死鬼地甲杖和衣服乾糧袋了,康石頭指揮著幾個斥候兵正在往回拖那兩匹馬地屍體。
“怎麼樣?是拓跋家人麼?”
細封敏達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手中拿著鼓鼓的乾糧袋怔。
“你估計對方宿營的地方離這裡會有多遠?”沈宸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