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娘親帶著我和他辛苦度日的候娘隱居在北邙,每日除了替人家縫縫補補,並沒有其他的進項,娘的積蓄早在替爹爹收屍立碑的時候便已經用儘了,家中一貧如洗。xiaoshubao.net?[小書包小說網網]若不是莊姨那時候在洛陽城中正當紅,時不時接濟一些,日子早便過不下去了。所以那時候娘親總是竭儘所能節儉,所有的好衣服都或當或賣,飾便更不必說,隻有這具琴乃是爹爹所贈,娘舍不得,這才留了下來……”
一娘一麵靜靜地講述著往事,一麵輕輕撫弄著琴弦,叮咚的琴音此時不成曲係,然則夾雜在她的講述之間,卻也彆有一番風味。
“我那時候不懂事,因為吃不飽,總是哭,娘便抱著我哄我,一麵哄一麵彈奏些曲子,因此我自懂事開始,音律便已如同日常飯食般熟稔。”
“即便是那麼艱難的歲月,娘也唯恐委屈了他,有的時候家裡揭不開鍋,便是拚著自己餓上幾日,也一定要讓他吃飽。我這個親生女兒,也隻能吃些他吃剩下的飯食,當時不懂事,心中十分怨恨娘親厚此薄彼,學琴的時候,經常**些怨懟之音,娘是弦道國手,自然能夠聽得出來,白日間她佯做不知,一入夜,待羅彥傑睡去,她便抱著我默默流淚,有的時候一哭便是一宿……”
駱一娘的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雖然講述的是對母親地不滿。眼中卻全然是甜蜜孺慕的神采。
李文革斜斜倚在馬車的角落裡,一條腿盤著,另外一條腿曲立起,手中輕輕撫摸著那柄本來應該作為凶器呈上河南府入庫的短刀,那是一柄刃身極薄的利器,從其烏亮的光澤上便可判斷出這柄刀乃是經過了淬火鍛煉的好家夥,並非尋常鐵器可及,卻不知這個一娘從何處覓來。
“等我長到三歲。便開始隨著娘親為人縫補漿洗。那時候羅彥傑已快七歲。全然不記得自己的親娘了,隻管娘親喚母親,那時候父親地案子還未曾昭雪。娘親怕惹事情,便暫時沒有告知他真相。但是那時候我已經懂事了,娘親為了要我時時刻刻謙讓於他,便在一個下雪地晚上,對我講述了父親地事情。其實那時候我也還小,許多事情都似懂非懂,後來的許多事情,也是從莊姨口中得知的,那晚唯一記得的,便是徹骨的寒冷……”
“好容易等到張全義老賊身死,等到昏君被亂兵殺掉,等到了奸後外逃。新來的皇帝終於下詔書為爹爹平反昭雪了……官府張出文告。尋訪爹爹的後人,說是要授予官職。娘初時害怕事情反複,便等了一些時候。直到彥英、彥俊兩個人被授官地消息傳來,娘這才求了莊姨幫忙,將羅彥傑齊整裝扮起來,送回太原羅家認祖歸宗。”
“那時候娘不方便帶著我去遠行,便將我寄放在莊姨處,自己親自帶著彥傑去了太原……”
“幾個月後,娘回來了,人卻更加瘦成了一把骨頭,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其實娘在太原羅家受了冷遇,羅家的兩位公子和各房的老爺都不肯承認娘的妾室身份,更加不肯承認我是爹爹的女兒。不過他們認下了彥傑――他畢竟是爹爹的嫡出子息。娘雖然很失望,卻並不傷感,我能看的出來,當時娘雖然吃了許多苦,眼神裡卻全是欣慰和滿足。將彥傑送了回去,他能夠認祖歸宗了,這大概便是娘最高興的事情了吧?”
“……在娘看來,她總算對得起爹爹在天之靈了,總算能夠鬆開這口氣,卸下這副擔子了!”
“之後地幾年,娘便將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我身上,教我識字練琴,母女相依為命,雖然清貧了些,卻是我這一生最快活地日子了……”
一娘滿眼迷醉的神情令李文革的心沒來由地一陣抽痛,眼前這個青樓女子性情始終淡淡地,遇到什麼事情既不兜搭也不避讓,不管麵對什麼人,始終保持著一副平常的心境,即使和自己這種掌握一方生殺予奪大權的節帥在一起,也絲毫沒有那種刻意表現出來的媚態,一顰一笑雖然都很簡單,卻有著青樓女子少有的真實感,那笑容並非因自己的存在而存在,而是仿佛自亙古以來便存在於天地之間一般。然而任誰也想不到,便是這樣一個無欲無求超脫出了悲喜境界的女子,在麵對自己同父異母兄長的那一刻,竟然有著揮刃奪命決斷恩怨的剛勇。
“……好景不長,就在我十歲那年,羅家的幾位公子回洛陽祭奠父母,就在那一年,母親終究沒有忍住,帶著我來到羅家老宅前,想看看那時候已經將行冠禮的羅彥傑……”
“羅彥傑從角門裡
,身後的仆人們抬著幾匹絹,一一擺放在我和母親麵十三歲了,已是一臉的小大人氣,眼神中看著我和母親,全然沒有久彆重逢的喜悅與興奮。我雖然隻有十歲,卻也看得出,他眼中的神情是嫌憎,是厭惡,仿佛惹上了甚麼難以擺脫的麻煩,我和娘親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對流落街頭的乞婆母女罷了,和他這個官宦家的少爺毫無乾聯,更沒有半點恩義……”
“母親那時問了他許多話,過得好不好,身子骨如何,小時候的喘病還犯不犯……等等諸如此類。他隻回了一句話:‘拿了這些去,以後不要再來糾纏了……’!”
一娘笑吟吟地說著,眼中已經全然沒有了溫婉之意,卻也並不是恨恨的感覺,李文革覺得,那種眼神很奇怪,似乎是不屑,又似乎是傷感。
“母親回去之後,便一病不起……兩隻眼睛裡空空的,再沒有半點神采。我那時候不知道,母親地心死了,爹爹的含冤下世沒能讓娘親倒下,可是羅彥傑,他那輕輕的一句話,便將娘全部的生機活路全都斷送了……”
一娘淡淡地說著這些陳年舊事,李文革聽得陣陣唏噓,良久方道:“羅家的人。也忒勢利了些!書香門第世家。不當如此的!”
駱一娘搖了搖頭。輕輕笑道:“彥英和彥俊,他們有他們的難處。當時爹爹壞事,他們逃回太原老家,過的也是寄人籬下地日子,在族中也並沒有多少位置。後來父親地案子昭雪了,才算好了些,經過這番大變。人都走了形,些許世態炎涼,無論是母親還是我,都並沒有放在心上!”
見李文革不解,一娘又是一笑:“他們和彥傑不同,他們沒有受過母親地撫育恩德,在娘和我看來,本來便是外人。不足道的。他們過他們的日子。我們過我們的日子,本來便不是一個天地裡的人,又有何恩怨可談?”
李文革點了點頭:“不錯。羅彥傑不同!”
“是不同,所以我才要取他的性命,不為旁個,隻是要為娘親討個公道,他這條命乃是娘親給的,我替娘親取了,天公地道,誰也怨不得誰!”
駱一娘輕輕梳理著琴弦,歎息著道:“我本來以為,殺了他之後,自家伏了法,這段恩怨也便算有個了解了,不想……”
“不想被我橫插了一杠子,攪了個稀裡糊塗?”
李文革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問道。
一娘抬頭看了李文革一眼:“大人還真是奇怪,明明與大人毫無關係地事情,為何一定要攬在自家身上呢?一娘自問與大人非親非故,自身這點姿色也不足以打動大人,竟然蒙大人動用天子旌節藩帥儀仗,像個傻子一般招搖過市……至今想起來,還覺得像是一場夢呢!”
李文革哈哈大笑起來,眼前的這個女子和他所接觸過的其他女人都有所不同,不自卑也不自傲,亦沒有這時代女子的禮教矜持,卻也並不似一般青樓女子的豪放浪蕩,達觀知命隨遇而安,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帶著一股子從容不迫的大氣味道。
“羅家現下乃是北漢治下的臣民,羅彥傑從根子上說也算是敵國之臣,所以雖然他也算是忠良之後,無論是河南府還是洛陽縣,都不肯在這樁案子上認真。大家反正都算準了羅家的苦主未必有膽子從太原跑來洛陽告狀,沒有苦主,這終究也是一樁沒有頭緒地案子。張澹和武行德都是成了精地人物,偌大一個順水人情送給我,他們才不會覺得為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