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周遜自己仿佛蠻不好意思似的笑笑,道:“我沒有過要好的親人兄弟,也沒有過妹妹,於是有些……”
“她啊……”
或許是雨夜適合用來回憶,或許是周遜的聲音太過於溫和,雨水中,小李子提著燈籠,竟然也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他的過去。
“她性格挺像男孩兒的,小時候經常跟著我在田坎上光著腳跑著瘋玩,弄得滿身臟兮兮的,然後再回去被我娘罵。然後總是我被罵哭,她會說話,哄完我娘,又來哄我。”小李子撓著腦袋道,“其實她長得可漂亮了。村裡另一個姑娘買了一身新裙子,便整天穿著在她眼前晃著炫耀。我那時候就像,要給她也買身裙子,她穿上去肯定比她更漂亮。”
他說了許多和妹妹有關的往事,從爬樹,到抓泥鰍,到許許多多少年往事。最後,他說:“……總之,是個笑起來乾乾淨淨的小姑娘。”
周遜默默聽著他的話,很認真,許久之後都沒有說話。
“小李公公。”
“嗯?”
“……也不知道,她如今怎麼樣了。”周遜輕聲道,“你有想過她如今是什麼樣嗎?”
“不知道,其實很有可能她已經……”
小李子突然笑了,他抓了抓自己腦袋道:“西涼那邊是有很多富農的吧?說不定她已經嫁給哪家富農了,如今都有了孩子呢。這樣也蠻好的。其實也不是想再見她一麵,隻要知道她過得還好,就行了。”
一輩子平平淡淡,但也乾乾淨淨地活著,也挺好。
周遜不再說話了,許久之後,他輕輕地“嗯”了一聲。
禦書房裡的燈熄了,周遜也隨著皇帝離開了。一路上,皇帝嚷著腰酸背疼,嘟噥著要媳婦揉揉。周遜替他揉著額角。
小李子始終不知道,周遜不是來找皇帝的。
他隻是來找他的。
他也不知道,當日的傍晚小五來找過周遜。他拿著一份單子,結結巴巴地對周遜說,路大娘不是去撿垃圾的。
證據是,她所撿回的東西,大多是輕便易於攜帶、卻不顯得值錢的東西。而她昏迷前最後的七天,總在露華濃附近打轉。
……
雨快停了,輕若看著窗邊的蘭花,沒來由地有些心慌。
在侍女問她今日擺白色或黃色的蘭花時,她頓了頓,擺擺手道:“白色吧。”
侍女知道輕若喜歡蘭花,每一日無論四季秋冬,都會在窗台上擺上一盆蘭花。
最近沒什麼不尋常的。
每日照舊是名流顯貴迎來送往,照舊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邊境的戰事沒能影響京城的熱鬨,而且她聽見有些政客,對於皇帝與北魏開戰之事頗有微詞,覺得應當綏靖交好——這對於她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隻除了……
那個僥幸逃走的老女人。
一日不曾看見那個女人之死,她就一日不得安心。
隻是今日終於有了些好消息,守衛路家的護衛們終於全都撤走了,如今京城裡忙成這樣,他們再沒有時間去管一件沒頭沒尾的小事。而她,也終於找到了機會,消除首尾。
“放火,把那裡燒得一乾二淨。”她吩咐。
她這日隻迎來了一個客人——那是一個愛聽她彈琴的墨客,寫下了無數詩篇讚頌她的優美——儘管他家中,已經有妻室。她每次看他,都覺得膩味。
黃昏時分,廂房裡隻有她一人。她端坐在廂房裡,看著窗外的暮色。這一日遠處的茶樓是空白,沒有人來。
可她要看的不是茶樓。
而是遠方。
遠方的夕陽燒起來了,紅通通的,且越來越紅,仿佛有太陽要隕落,又像是打翻的朱砂,頃刻間便破壞了整張畫紙。
輕若於是知道,事情成了。
她看著火光發生的地方,依舊保持著跪坐的姿勢,身後卻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紙門被敲響的聲音。
這一晚本不該有人來見她,無論是客人,亦或是蘭花所等待的人。
可偏偏有人來了。
紙門被拉開,紙門外,走入一個青年。
輕若皺了眉,她厲聲道:“你是怎麼上來的,你——”
她的聲音卡住了。
來人生得一雙微微上挑的眼,皮膚玉白,眉眼與發卻漆黑,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畫。
隻是一眼,她便認出了他的身份,旋即大腦一片空白。
她知道他是誰。
周遜。
戶部尚書,皇帝的情人,緇衣使指揮使沈還琚的弟子,那日出現在煙雲坊的人。
她聽見自己骨骼發抖的聲音,然而唇角,依舊笑盈盈:“周公子今日,怎麼來了這裡?”
黑衣的青年,坐在了她身邊。
他們一人穿著極致華彩的長裙,一人則穿著深黑到極致的黑衣,卻對坐在一起,窗外是隕落的夕陽。
輕若的動作依舊不慌不忙——又或者,是勉力不慌不忙。她將茶水倒在杯中,遞給周遜道:“周公子來露華濃,卻穿著一身黑衣,實在是有些……”
“今晚原本該有一場葬禮,不是嗎?”
輕若的手一抖,茶水,便滴在了桌沿上。
“天女輕若,紅蓮教的聖女,西涼的探子,西涼大皇子最忠心的間諜,北魏的幫手,那日刺殺路母之人。”他每說出一個詞,輕若的臉色便白一些。
可真正讓她的臉色變得慘白的,是最後一句話。
“又或者……景國皇帝身邊的總管內侍,李阿桐的妹妹,李阿若?”
茶杯落到了地上。
“現在,你應該知道究竟是誰,在西涼調查你了吧?”
周遜站起來,一步步地走向窗台旁,他撩開簾子,看向太陽沉沒的地方。
“今日燃燒著的地方,並非路大娘的家,而是紅蓮教的秘密倉庫。”他輕聲道。
他聽見來自身後的,輕若發著抖的呼吸聲。接著,他轉回身來,黑衣之後,是沉沒的巨大的落日。
“我帶了一樣東西。”
一朵白色的紙花,停在周遜的手上。周遜道:“這枚紙花今日或許會停在一個人的棺槨上。”
他握住了手,纖長的手指,蓋在紙花上。
“你希望這個人是你嗎?又或者……你希望,李阿桐看見這尊棺槨嗎?他一直都在找你。”周遜輕聲道。
他看見天女發抖的樣子,這個穿著一身華服的女子,仿佛是再也支撐不住一身衣物的重壓一般,趴倒在了桌子上。她的手指仿佛痙攣著,握著茶幾。
周遜則俯身下去看她。
“我曾經在詔獄裡住過一個月,那些絳衛為了讓我招供,讓我去看了一場扒\\皮秀,頭部分十字,水銀就從裡麵灌下來。人也血肉模糊,被運出去。”他低聲道,“如果你死了,我會命人替你穿好潔白的喪服,將紙花放在你的身上,抬出去。不過那身衣服,或許會被你的血,染得很難看。”
“李阿桐告訴我,他的妹妹,是個乾乾淨淨的小姑娘。他們喜歡在田坎上一起玩,他的妹妹滿腳是泥,可在他眼裡,是個笑起來乾乾淨淨的小姑娘。他想,那個小姑娘或許在西涼已經嫁了人,生了子。”周遜最後道。
……
長久的沉默。
許久之後,他終於聽見了輕若的聲音,輕輕的,很輕。
“……原來現在的我,在某個人的記憶裡,還是個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啊。”她輕聲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是這樣想我的啊。”
有時候說服一個人,不需要許多話,許多的威脅,隻需要這一句話。
因為曾擁有的太少,所以隻要有一點點類似光源一樣的東西,就足夠他們活下去了。
“你想要知道些什麼?”輕若道,“西涼,北魏,紅蓮教,大皇子,還是任何彆的東西?我都可以告訴你。”
她揚起下巴來,又從那個虛弱的女孩,恢複了從前驕傲的神色。她嫣然一笑,道:“反正事已至此,我也不會有機會活下去的吧?我聽見外麵侍衛們的聲音了,這裡已經被守住了吧?既然如此,倒不如痛快一點。”
周遜坐在她對麵。輕若停了一會兒,又道:“倒是有一件事,要麻煩周大人。”
“什麼事。”
“這是一件小事,不過對於周大人來說,應當是很容易的吧?告訴我哥哥,你沒有找到李阿若,我也絕不會同他的妹妹有任何關係。”
周遜終於抬起眼來看她,道:“為什麼?”
“我這一生,能在一個人的眼裡乾乾淨淨,這就夠了。”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