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這樣的東西給我, 你是在騙我嗎。”
他聽見女人的聲音。
“我偶爾也會,做出這種東西來騙人。”
周遜沒有覺得疲憊,也沒有覺得輕鬆。他隻是說:“你打開這封信後, 就會知道了。會寫下這封信的人是不是林家家主, 你看過之後, 就會明白。”
屏風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是信封被打開的聲音。然後, 是紙張被翻動的聲音。
周遜坐在這裡,聽著女兒父親留給她的信。他看著天花板,想, 自己是一個局外人。
但他聽見了二十多年前的那束星光落地的聲音,它穿越檔案庫裡的灰塵,穿越被存放掩埋多年的時光, 從窗邊, 來到了這裡。
證據是,他聽見了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是女人的眼淚。
二十多年前,林家家主在被流放的終點上寫下了這封信。夜裡沒有光,隻有看管他的看守給他一盞不亮的油燈, 他就低著頭,捏著筆,一點一點地往上寫。冬日天寒地凍,他每寫幾句, 就搓搓自己的手指, 好讓手指好活動些。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天空,心想,自己的女兒已經嫁人啦。
他想寫的東西很多,於是隻能每天晚上都抽出空來寫那麼一段。他告訴自己的女兒, 如今他過得還不錯,讓她不要為自己擔心。他告訴她,天冷了,記得加衣服。
他告訴她,這一路上他見到了在他過去的人生中從來沒有見過的、總是坐在馬車裡拉著簾子、匆匆駛過的山村。有一個山村裡隻有老人,因為青壯年的男女和他們的孩子早在十幾年前北魏人入侵時就被殺光了。曾經他看過許多書畫,讀遍上下幾千年,以為自己所知道的世界很大。然而這一刻,他突然發現,他所知道的世界,其實很小。他自詡熟讀詩書熟知大義,自詡比所有人都要博學得多,然而,他居然連發生在自己幾百裡不遠處的那些村莊裡曾發生過的那些故事都不知道。原來,他並沒有那麼博學,隻是狹隘。
——而他希望,他的女兒以後,也能多看看這個世界。
他又說,押送他的獄卒其實是個好人,獄卒一開始對他呼呼喝喝,也隻因秦知州向百姓們所說的那些“真相”。在他離開時,有百姓偷偷地私底下拿了藥材給他,後來,它到了獄卒的手裡,再後來,又到了他的手裡。獄卒後來相信他是個好人,在離開前,將囑托帶給了雲州的看守。雲州的看守對他還不錯,借了他油燈,而他要在這裡寫很多東西——除去他如今在寫的這封信之外,他還要寫很多東西。
從前,他廣交文人,寫很多傷春悲秋,而如今,他有更多的東西想寫了。人生還很長,他會慢慢寫,一直到寫完為止。
他不後悔自己收留秦良,隻恨自己過去太過於狹隘和天真。他從小就是富家公子,在他的世界裡,是花鳥蟲魚、山水典籍,卻沒有更近處的當代的百姓生靈。
最後——
“我爹爹他,不恨我啊。”他聽見女人壓抑的哭聲,那是仿佛靈魂被剜出般的,撕心裂肺的哀鳴,“他知道……他都知道,奶娘能進他的書房,都是因為我……因為我的任性,我生了他的氣,要做一個惡作劇給他……也是我不小心告訴周家人,他書房的所在,告訴葉氏,秦良的所在……直到後來事發,我還聽著彆人怪他收留秦良,而我心裡,也這樣怪過他……他是那樣好的……爹爹……卻被我害成這樣……在他臨走前,我還對他大吼,說,你要是不那麼好心……就好了……”
“他都知道,他不恨我,他原諒我了。原來他都知道啊,他都知道。”
——終於最後一塊石頭,也塵埃落定了。
林嫣緣何由一名善良的千金小姐,到最後瘋狂至此。不僅是因她所遭受的一切人情冷暖。
更是因為,她對父親至深的愧疚。
她的天真善良,成了葉家人用來捅林家的刀子。多年來她無數次輾轉反側,無數次在痛苦中,一遍遍地摳挖著自己的傷疤、尋找著自己的不是、再將它們化作捅向自己的刀,並最終,在至深的愧疚與瘋狂中——
將自己曾經所有的天真與善良踩進了泥裡,並斷絕了自己最後一絲幸福的可能。
她沒有離開周家,放任自己留在周家、留在周家受折磨,何嘗不是她自我厭惡與放逐的一種?以她的才智,想要離開周家,到外麵去重新生活,並不是難事。
這一切的緣由隻有一個——在過去,她仇恨自己、懲罰自己,於是她可以被罰跪、可以如受刑般生下仇人的孩子,並將它視作自己的報應、她可以在周家時時煎熬哭泣卻不離開——隻因她的哭並非為了自己的處境,而是她對父親的悔恨。甚至,她主動提出給自己的“孩子”取名為“遜色”的“遜”,毫不在意,也隻是因為那個“孩子”的降生對於她來說並非是一個“孩子”。
而是能讓她遭受痛苦的,讓她厭惡的贖罪品。
而秦良的出現,終於給了她一個機會——一個將她所有的痛苦與悔恨宣泄出去的機會。
周遜沒有說話,他靜靜地聽著林嫣的哭聲,聽著淚水打濕了那張紙。
他恍惚間又想起了許多年前。他們還在周府時,林嫣也常常坐在房間裡哭。那時他靠在門邊,知道自己一旦進去安慰就會被冷著臉推出來,那時他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都被打濕。
他那時蹲在地上,用樹枝在沙地裡畫了個小小的房子。小小的房子,背後是綠水青山,房子前是兩個人,一個是他,一個是他的母親。他想,把周府的房子掀開了,把她接出來,這棟小房子裡就再也不會下雨了。
這曾是他童年的意義。而這一刻,他看見自己所有童年的幻想被打破,原來他一直以為的那座讓他整個世界都在下雨的屋子,並不是他一直視作信念而以為的屋子啊。
然而這一刻,他又聽見林嫣在哭了。他卻不再覺得自己被打濕,儘管曾經圍繞他整個童年與少年時期的夢想變得什麼都不是,可他卻想。
終於快要天晴了。
哭聲終於停止了。
“那個對他好的、後來在他死後托人把信送回江州、卻進了檔案庫裡的守衛,是在雲州,對嗎?”他聽見林嫣說。
“是,然而雲州,已經陷入了戰火之中。北魏的人侵占了雲州,殺了很多百姓。”
沉寂。
死一樣的沉寂。
在所有的寂靜中,周遜輕聲道:“聰明的不隻是我,還有沈還琚。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找他,而你真正的目標,是他。他是故意出現在那裡的,打算死在那裡。為了……”
“平息你的怒氣,如果可以的話。”他道。
“你有一個很好的師父啊,他是為了你,對麼?”林嫣輕聲道。
不知不覺間,兩人的對話已經變得心平氣和了起來。周遜過了一會兒,又道:“其實我一直不知道,你是如何找到他的住處而刺殺他的?”
“其實一開始,我一直在找他,卻並不知道他在何處,原本打算放棄。直到……我回京城後,去看了你一眼。”女人說,“然後我看見你走進那條小巷,看見那座宅子的主人,是他。”
周遜閉了閉眼,很久之後,輕聲道:“我該感謝你,曾經來看過我麼。”
“有些好笑對吧?我來看過你一次——卻導致了你的師父,差點被我殺死。”
周遜沒說話。許久之後,他又道:“當初在煙雲坊,除去康王的人在跟著我之外,另外一隊在跟著我的人,是你的人,對吧?”
林嫣沉默了。
她默認了。
祭祀結束了,窗外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她看著窗外的雨,低聲道:“其實你出生後,我看見你時,曾經又討厭、又恐懼過你。我看著你,想,你就像是一隻怪物,仿佛要將我的生命和人生都吸走了。你長得那麼像我,又那麼聰明,不過還好,你是個孩子,什麼都不知道。”
“孩子很聰明的。”
“……”許久之後,他聽見一聲長長的歎息聲,“是啊,你很聰明的。有時候我會想,你一個人離開江州就好了,再也不要回來。”
屏風落下,周遜終於看見了林嫣的臉。那張曾和他相似的臉,如今已經形容枯槁。
她看起來快要死了。這麼多年的顛沛流離,已經讓她活不長了。
周遜挺直了脊背,否則,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會不會彎下來。他看著她,心想這個曾與他的命運交錯的陌生人終於老了。她把他莫名其妙地帶到了這個世界來,卻不曾給予他一絲一毫的祝福。他的生命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孤獨的錯誤,而他甚至直到今天才真正了解她,並了解自己這混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