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燎和夏澈趕到醫院的時候,手術室燈還沒滅。
張翼年和張彬在門口急得來回走,一看到來人,頓時像看到了救星,小跑過來,急切道:“阿澈,你來了!我,我們現在等兩個小時了,真的……”
“彆急,慢慢說。”夏澈聲音不大,卻莫名有種安撫人心的能力。
張彬和張翼年終於冷靜下來,說話不再沒頭沒尾。
“媽今早起床的時候頭暈了一下,沒扶穩床邊欄杆,從床上摔了下去。”張翼年眼眶通紅,“顱內出血,醫生說可能要下病危。”
夏澈捕捉到重點:“早上摔的?為什麼現在還在手術室?”
張翼年臉色漲紅:“當時摔了沒事,就是後腦勺有點腫,人也沒太大反應,我想著問題不大,就沒在意,誰知道晚上散步的時候,她忽然就從輪椅上摔下去,吐了一地……”
夏澈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我有沒有給你說過,摔傷磕傷這樣的一定要立即就醫?”
“哎,彆吵架彆吵架。”一直沒說話的張彬連忙當起和事佬,死死拉住夏澈的手,“這意外真是不可避免,我知道你在擔心你媽,但翼年也沒想到啊,彆急,彆急。”
張彬想多說兩句,手腕卻被人攥住,力氣大得他嘴唇發白。
裴燎說:“彆碰他。”
張彬不得已鬆開了自己的五指,忍不住低頭,發現夏澈皮膚被自己不經意間抓得通紅,隱有淤青的征兆。
見他配合,抓他的那個男人也像丟垃圾一眼鬆開他,慎之又慎地捧起養子的手:“疼不疼?”
夏澈搖頭:“沒事。”
裴燎心疼地揉了揉,陰鬱地瞪了一眼張彬。
張彬渾身一抖:“小澈,這位是?”
裴燎語氣不悅:“我是他助——”
“男朋友。”夏澈言簡意賅,“他待在這兒L應該沒問題吧?”
“……”
三人表情一時變得非常精彩。
裴燎受寵若驚,張彬匪夷所思,張翼年疾首蹙額。
其中,裴燎最先反應過來。
如果張家人介意,聊到家事私事時,不管助理還是秘書,都會被趕出去,而男朋友這個身份,隻要他們不跟夏澈鬨掰,就不能趕走,是陪在這裡最合適的身份。
他按捺下躁動不安的心跳,冷靜接受了這個身份。
張彬率先回神,小心覷了眼裴燎:“沒問題,沒問題。”
天之驕子的氣場是藏不住的,打從對方一出現,他就知道對方身份不一般,那種舉手投足間顯露的從容貴氣,旁人裝也裝不來。
還以為是夏澈的哪個合夥人,沒想到竟然是……
“你怎麼會喜歡男人啊?”張翼年忽然出聲,真心實意地質問,“夏澈,你這是遲來的叛逆期?”
張彬心裡咯噔一聲,想到裴燎剛才的眼神又是一哆嗦,急聲道:“同性婚姻都合法了,你弟喜歡就好,你管那麼多做什麼?”
張翼年毫無眼力見,壓根沒看出他爸的暗示:“那他怎麼要孩子?總不能去孤兒L院抱養一個吧?那跟他們能親?”
此言一出,空氣就像按下了暫停,窒息可怖。
“胡說什麼呢?!”張彬臉色大變,低斥完兒L子,趕忙朝另外兩人看去,“小澈你……”
他忽然有些說不下去。
因為夏澈神色如常,完全不在意這句話。
或者說,壓根沒把張翼年放在眼裡。
反倒是旁邊的男人臉色難看,陰沉得像索命鬼,直到夏澈低聲在對方耳邊說了句什麼,他眼神才緩和下來。
兩人又小聲交談幾l句,方才施舍他們幾l分注意力。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夏澈無視張翼年不悅的目光,“我們倆先去辦手續,等會兒L醫生出來給我打電話。”
張翼年隻好收回注意力:“這裡有我……”
“給我打電話。”夏澈麵無表情看著他。
張翼年所有的未儘之言全部被打碎在齒關,抖著聲帶說:“……好、好。”
他第一次從這個沒有血緣弟弟身上感受到畏懼。
明明,以前是很乖很人畜無害的。
夏澈先去繳了費,小幾l萬,對他來說不算什麼,眼都不眨便刷了。
手續辦理完,陪同護士沒忍住多看了他幾l眼:“冒昧問下,您和病人什麼關係?”
“嗯?家屬。”雖然不理解護士為什麼要問,夏澈還是好好答了。
“那您和剛剛那位男士是兄弟?”護士小聲念叨說,“一點都不像呢。”
“是兄弟。”夏澈佯裝沒聽到後半句,“請問有什麼需要配合的嗎?”
醫院工作人員最喜歡這種懂禮貌肯配合的家屬,何況麵前這位長得那麼好看。
護士解釋道:“如果後續我們醫生有事情,還希望先生您配合一下。另外兩位情緒都不太穩定,病人剛送來的時候狀況很不好,醫生問了好久都沒問出什麼有用信息,耽誤了好半天,所以後麵如果有您配合,效率應該要快很多。”
她沒說,不僅是因為家屬難溝通,還因為家屬拒絕繳費。
賬單早就開下來了,卻一直磨磨唧唧地找借口,說等會兒L一起繳,也不知道在等什麼。
“好的。”夏澈略一頷首,禮貌道,“實在抱歉,他們大概有些慌神,給您添麻煩了。”
護士連忙擺手:“不麻煩不麻煩,主要是怕耽誤救治。”
交談間,手術室燈滅了。
醫生先是表示了手術順利,隨後道:“家屬跟我來一位。”
張翼年剛要自告奮勇,響起不久前夏澈的眼神,立即慫了:“夏澈?”
“知道了。”夏澈對醫生點了下頭,跟著往辦公室走去。
他一走,手術室門口氛圍變得很微妙。
裴燎跟尊煞神一樣杵在不遠處,父子倆大氣都不敢喘第二下。
天已
經很晚了,醫院地理位置比較便宜,手術室門口就剩下這一家人,幾l名護士互相看看,決定調節一下氛圍。
護士對那對父子印象不好,硬著頭皮跟裴燎搭話:“帥哥,剛剛那位是你的?”
裴燎頓了頓,生澀道:“男朋友。”
護士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你們很般配啊!”
“謝謝。”裴燎惜字如金,臉色和語氣倒是挺和善。
護士大概看出了他不似表麵那樣不近人情,熱情地跟他交流起手術室裡人的病情。
但其實裴燎一點兒L都不關心彆人怎麼樣,有問必答純粹是為了夏澈的麵子,他倆現在名聲綁一起,總不能讓人覺得夏澈眼光差。
他漫不經心回著,目光一個勁兒L往緊閉的診室門瞅。
……
“所以,您的意思是,腫瘤再生了?”
夏澈指關節捏得哢哢作響。
“還不確定,隻是懷疑。”醫生寬慰完,又嚴肅道,“根據您現在提供的病例看,不排除原位複發後轉移的情況。”
聽到轉移,夏澈愣怔片刻:“是,惡性?”
醫生搖搖頭:“都隻是猜測,需要進一步檢查確認。”
夏澈指甲死死嵌進了掌心。
他有些迷茫,仿佛一夜之間又回到七年前,剛在宣講會上分享完案例,滿座經久的掌聲尚未停歇,手機裡便傳來國內的噩耗。
張翼年聲嘶力竭的哭喊,張彬絮絮叨叨的祈禱,宋念絕望崩潰的呢喃……
那些久遠的記憶穿過時空,再一次衝潰閘門,湧入腦海,撞得大腦生疼。
但複雜而龐大的情緒中,占據比例最大的不是傷心,是痛苦。
最折磨他的從來不是宋念的病,而是隨之而來的一係列事情,沒日沒夜的看守、繳不完的醫藥費,還有一個人站在醫院門口望不到頭的無力。
夏澈呆愣坐著,被醫生叫了好幾l聲才回神。
醫生有些擔憂:“您還好嗎?”
“抱歉,我沒事,剛剛走神了。”夏澈勉強笑了下,“就按照您說的那樣檢查吧,我們會全力配合的。”
他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要緊,不要緊,現在有錢了,什麼都不要緊。
可以請護工,所以不用守在這裡;可以隨隨便便拿出幾l十幾l百萬,所以不用一天打幾l份工累到暈倒在路邊。
他可以給宋念最好的就醫環境,可以給她請最好的醫生,就算診斷結果不好,也一定能阻止病情惡化,多撐幾l年十年甚至十幾l年。
如果不行……
夏澈呼吸急促起來。
如果不行,該怎麼辦呢?
張彬和張翼年該怎麼辦?他又該怎麼辦?他要怎麼處理才好?要怎麼讓所有人都滿意?
起身的瞬間,他幾l乎是帶著怨恨的。
憑什麼?
憑什麼這種事情,總是發生在他身上?每次都要在一切好轉的時候,給人當頭一棒
,是不是有些人天生就不配過好日子?
夏澈閉上眼,睫毛止不住地顫抖。
真的很想一走了之,可他不能逃避,也不能失態。
其實祝億鵬等人都勸過他,管這一家人做什麼呢?又不親,表麵過得去就行了。
可宋念和張彬切實熬夜照顧過發燒的他,大雨天背著他去醫院,不遠萬裡飛到京城陪他參加學校親子活動,把他拿到的獎狀好好收藏起來……
如果沒有張翼年,張彬和宋念其實都是還不錯的人。
隻是他們對張翼年的感情太重,以至於每每牽扯到親兒L子,人的劣性就會爬上表麵,將皮囊腐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