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料到張彬和張翼年可能的反應,夏澈請求道:“醫生,可以借用十分鐘診室嗎?我想跟外麵兩位說一下。”
現在很空,十分鐘二十分鐘當然能騰出來。
醫生點點頭:“我幫你把他們叫進來。”
夏澈輕輕歎了口氣,逐漸冷靜下來,琢磨著等會兒L該怎麼開口。
人不是生下來就八麵玲瓏的,再優秀的領導也會有決策失誤的時候,在公司還有一群同事共同商議,在張家可就隻有他一個人承擔。
“阿澈?”張翼年進來就掛在他肩膀上,“怎麼了?”
夏澈站起來,不動聲色拂掉那條胳膊,平靜道:“爸呢?”
張翼年:“馬上進來,在外麵抽煙。”
夏澈蹙眉,薄唇張了張,到底什麼也沒說。
反正說了張彬也不聽,從來都不聽。
過了會兒L,張彬也進來了。
夏澈將醫生的話重組得淺顯易懂說給他們聽。
不多久,診室內傳出一陣吼叫。
“怎麼可能?之前不是說康複幾l率很大嗎?你不是給我說治好了沒問題嗎?你當時是不是騙我?是不是你找的醫生不行?還是沒有儘力?!”
聲音大得外麵醫生護士都看了過去。
不明所以的樓層保安敲門不悅道:“家屬麻煩小聲一點,這裡是醫院。”
“抱歉。”夏澈對著這情況和措辭早有猜測,歉意應了一句,掰開張翼年死死抓住自己衣領的手,“冷靜點,你現在揣測我的失誤有什麼用?或者你能做的更好?”
張翼年一下就卸了力,抓著頭發走來走去:“那怎麼辦,要是真出事了怎麼辦,我該怎麼辦?阿澈,阿澈你快想想辦法。”
夏澈被他吵得腦子疼:“我能有什麼辦法?等醫生診斷,現在隻是讓大家都有個心理準備。要是真有事,我平時不在這兒L……”
“你要回京城?”張翼年不可置信道,“媽都病成這樣了,你要回去?”
“你聽我說完。”夏澈解釋,“如果有需要,我保證一個月至少有一周時間在這裡,平時我會請護工,會請督查,醫藥費支出我全包,你隻需要平時多注意,多跑幾l趟,方便處理突發事情。”
張翼年瘋狂搖頭:“不行,我不行的阿澈,我還得找工作,
我工作已經很忙了,根本沒時間照顧,而且我也不會那些亂七八糟的手續治療什麼的。”
“那就學,我以前也學過。”夏澈好聲好氣道,“張翼年,講點道理,當年是看在你身體也不好還沒找到工作的份上,不可能什麼事都讓我乾吧?”
“可是我不會啊,我真不會。”張翼年拉住他手祈求,剛才抓著他領子吼叫的氣勢分毫不見,“夏澈,我儘量幫你,但你這……你不能丟下我們一個人享福去吧?”
夏澈呼吸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卡得人生疼。
他乾脆順著往下說:“為什麼不可以呢?我出錢出力了,你出什麼了?”
張翼年和張彬齊齊愣住。
似乎不敢相信,這麼條理分明不留情麵的話是從夏澈嘴裡說出來的。
張彬哀求道:“夏澈,他是你媽媽。”
夏澈長睫砸落在眼瞼上,無力到手腳發涼,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這裡。
他睜開眼,推開了診室門。
“怎麼樣了?”一道急切的身影從不遠處跑過來,沒有分毫停頓,裹挾著熱氣擋在他麵前,“他們在吼什麼?你領口亂了,他們對你動手了嗎?傷到了嗎?”
夏澈微微抬頭,有瞬間的錯愕。
差點忘了,門口還有個裴燎。
和張彬張翼年不同,是隻等待他一個人,專門陪他來的裴燎。
回過頭就能看見。
剛理好的思緒再次紊亂,衝的眼眶生疼,夏澈意識到情況有些糟糕。
他故作鎮定道:“不太好,跟他們說了一下情況。”
裴燎垂眸看了他兩秒,猝不及防地伸手攬住他腰,帶到旁邊安全通道,躲在無人在意的門後。
他用商量的口吻問道:“可以給我說說嗎?”
掌心的溫度源源不斷傳到後腰上,夏澈挺直的脊背終於繃不住,“嘭”的一聲斷了弦。
他折下脖頸,將額頭抵在裴燎的肩膀上,低聲道:“我想躲一會兒L。”
裴燎把他頭發理到耳後:“我帶你走?”
“那樣太不負責任了。”夏澈淺笑一聲,“就,抱我一下吧。”
話音剛落,裴燎就緊緊把他擁在懷裡,力氣不大,剛好隔絕刺鼻的消毒水味。
夏澈並沒有回抱,安安靜靜窩了兩分鐘,冷靜開口,把醫生的話、以及七年前宋念的病情概述了一遍。
“說我自私也好,冷血也好,但我不能一直待在這兒L,把剛穩定下來的事業拋棄,必須要在一周內安頓好這些離開。”
裴燎靜靜聽著,點了下頭:“聽起來你已經想得很明白了。”
夏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是想這麼做,可要是沒有解決這些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得掉。”
簡而言之,對自己認知定位很清晰。
當年留學也是,明明說好回來處理完就回去,還是因為張翼年的無所事事,和張彬的木訥茫然,被迫留下承擔了所有。
倒不是對他們有怨懟。
就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而且。
“我不想後悔,也不想愧疚。”
如果因為自己的離開出現意外,他注定無法忘記這件事,無法忘記這些人。
人都是自私的,這是他不願意產生的情感,必須從根本杜絕。
裴燎拍拍他後背,落下的手都在顫抖。
沒有覺得他不爭氣,也不覺得他優柔寡斷,純粹是心疼,這些都不是缺點,哪有受害者原罪的道理?
夏澈就不該攤上這樣的人和事,但凡張翼年肯做個人,他都不至於累成這樣。
改掉習慣是件很痛苦的事。
不少人都自以為是,執著於教對方如何如何做,硬生生將對方變成一個理想化的人,成天與這個和解與那個和解,放過彆人放過自己……還用“彆人無法替你解決一輩子”、“自己放下才是真放下”之類的鬼話解釋。
在裴燎看來,這都是扯淡,純屬站著說話不腰疼。
去他媽的放過自己,都逼著人改掉天性了,那叫什麼放過自己?
沒本事的人才會說無法解決一輩子。
他就是能替夏澈搞定所有煩心事,就算他現在出門就被車撞死,也能保證夏澈這一輩子過得無憂無慮。
當然,前提得是夏澈願意,並且相信他。
裴燎低下頭,小心翼翼問:“追你的話,能不能給我個表現機會?”
夏澈掀起眼皮,眼裡溢滿疲憊和煩悶,看得人呼吸不暢。
“這件事我幫你處理,你隻要告訴我想要什麼結果,需要做到什麼程度,你需要了解的就問我,其他都不要擔心,完全交給我來辦,可以嗎?”裴燎有些忐忑,不知道這樣的要求是否冒犯,但事關夏澈自己,還是堅定地說下去,“你可以放心不下彆人,但你要放心我。”
夏澈走不掉無非就是因為這邊沒個能理所當然托付的人。
這點對他來說完全沒問題,家裡彆的不多,就能用的人多還有錢多,信他就夠了,不需要勞神費心掛念彆人。
裴燎自以為問得收斂,但以夏澈的敏銳程度,怎麼可能聽不出話裡意思?
對他來說,這問題問得太重了。
當一個人習慣了所有東西都需要等價交換的規則,就算有人免費送他一頓飽餐,他也會支付對應的代價,哪怕對方並不需要。
那麼接受裴燎的好意,該還給他什麼?
還不起就要拒絕,可夏澈在叫囂的潛意識中發現發現,自己並不想這麼做。
可能不是一定要還,也不是完全還不起。
不然……試試?
裴燎久久等不來回答,心裡越來越沒底,開始想後麵給自己下的台階,也開始想第二種解決方法。
就在他試圖說點什麼緩和氛圍的時候,腰被人環住了。
夏澈忽然想到祝億鵬的警告——
【你可千萬彆玩脫了,栽在姓裴
的手裡。】
他苦笑一聲,心想:這叫什麼?一語成讖?
不過至少沒玩脫。
畢竟定下三條需要求證的條例時,就已經預測到了所有答案,並願意接受答案帶來的所有可能性。
隻是第一條的答案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又或許,來得更早。
淩晨一點五十三分,夜很深了,今晚睡醫院是最好的選擇。
夏澈背對月光打了個哈欠,眼角溢出生理性淚水。
“裴燎,”他喚道,“我想回家。”
“好。”裴燎沒有猶豫,牽著他跑到醫院門口,滿樓冷冽的燈影被拋在身後,一腳踏進喧鬨的月光下,恍惚的瞬間,路燈都暗淡下去,“我去開車。”
夏澈鬆開他的手,溫聲道:“那我在這裡等你。”
裴燎沒有離開很久。
回來的時候,夏澈並不在原地。
他有瞬間的慌張,下了車小跑兩步,才發現夏澈在買糖葫蘆,旁邊還有一個蓬頭垢麵的老人牽著小女孩,時不時往他身上看。
夏澈買了兩支,一支用紙袋包起來,包了兩層,一層裝著糖葫蘆,一層借著衣袖遮擋,悄然裝進他手裡所有的現金,彎腰給了旁邊穿著病號服塑拖鞋、脖子上帶著留置針、頭發掉光還沒帶帽子的女孩,點頭回應了鞠躬感謝的老人。
他餘光看到裴燎,走過來把那支沒包起來的糖葫蘆遞到對方唇邊,笑道:“來不及買小蛋糕了,湊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