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燎的主臥很大,睡兩個人足夠。
但夏澈晚上自己一個人睡的,白天期望到底還是落了空。
房子的主人把他送回家後,看著他洗漱完睡著,蹲在床邊仔仔細細給他手換好藥,又重新回到醫院。
宋念現在人在ICU,家屬不能進,張彬獨自到隔壁賓館開房,留下張翼年在ICU樓層的安全通道等夏澈。
裴燎到的時候,張翼年正瘋狂打電話。
嘴裡還念叨著:“夏澈夏澈夏澈……快快快接電話啊。”
裴燎很慶幸出門前把夏澈手機關機了。
他屈起指節,粗暴地敲樓道門,張翼年蹙眉望過來,看清來人,謾罵頓時咽回肚子裡。
“……你怎麼來了?”
他很戒備,卻不是出於對“拐走弟弟的野男人”的戒備,隻是單純地害怕自己遭殃。
得到夏澈默許後,裴燎從沒掩飾過對他們的厭惡,不耐道:“把你爸喊上,我們談談。”
“我們跟你沒什麼好談的。”張翼年繃著根筋,拒絕的時候渾身汗毛都緊張得豎起來,“剛剛看在夏澈的麵子上才沒趕你,你要是懂分寸,現在就該自覺地彆參與我們家事。”
“你們家事?”裴燎輕蔑地冷嗤,“你的家事讓夏澈負責?哪來的臉?”
“我們是一家人!”張翼年像被戳到了痛點,嗓音不自覺提高。
“這是醫院,注意素質。”裴燎不想跟他廢話了,衝門外輕輕頷首。
下一秒,一個身穿便服的男人走了進來,二話不說,猛地捂住張翼年嘴,托著他下巴抬高。
“唔!”張翼年雙腳後跟離地,掙紮都使不上勁,隻能徒勞去抓男人的胳膊,一雙窄小滾圓的眼睛盛滿恐慌。
“我沒跟你商量。”裴燎單手抄兜,麵無表情看著他,“不想受罪就自覺配合,你自己喊你爸來,還是我把他請過來?”
張翼年根本沒得選。
十分鐘後。
三人坐在了一家飯店包間裡。
張彬不知所以然,下意識挺直常年傴僂的腰背坐直。
而張翼年一臉菜色,動來動去,比身上長了跳蚤還坐立不安。
想來也是,這家酒店就是他們退完訂婚宴的地方,平時路過都會羞憤地加快腳步,更彆提進來用餐了。
比起兩人的束手束腳,對麵裴燎顯得格外淡定,打電話的同時還有空翻閱酒店菜單,給夏澈點好了明天外送的早餐。
“好,我知道了,那就辛苦您明天來一趟了。”裴燎利落回複完,掛斷電話,這才把注意力放在被晾許久的兩位身上,“早上六點會有申大附醫的腫瘤科專家團隊來給宋女士會診。”
張彬愣了一下,沒想到對方凶神惡煞地請他出來是幫忙的,忙不迭感激道:“是術後檢查嗎?好的,好的,多謝……那個,您姓什麼?”
裴燎並沒有回答他:“幫忙是因為夏澈,後續要不要繼續讓人家團隊接手
,需要二位的配合。”
“後續治療?”張斌有些發應不過來,“這、這不是還沒確定嗎?”
裴燎懶得多言,直接把門口站著的人喊進來當嘴替。
“老板讓這邊院長晚上檢查會診了一下,七成可能,情況不好。”
一番解釋後,張翼年先吼出了聲:“這不可能!我媽怎麼——”
“你在跟誰吼?”裴燎撩起眼皮,眸底萃冰。
張翼年愣生生坐了回去,不斷喃喃自語。
“可不可能,醫生說了算。”裴燎不疾不徐道,“接下來我的話,你們考慮一下。”
“從現在開始,彆乾預夏澈的生活,我會給你們一筆錢,之後不要再因為瑣事打擾他,實在有事就聯係我,我讓人給你們介紹最好的醫院和醫療團隊。”
話說到這兒,張彬可算懂了。
原是來跟他們搶人的。
“你要我們跟他斷絕關係?”張彬的膽怯儘數褪去,仿佛有了可以仰仗的底氣,“你怕他跑了,所以連著他家人一起防?”
哪裡來的臉說“家人”二字?
“彆給自己戴高帽子。”裴燎冷然。
張彬沉下臉:“張翼年,出去等我。”
“爸?”張翼年費解,“有什麼我不能聽的?”
裴燎挑了下眉,抬起手,旁邊那人很快就上前,拽著張翼年離開了房間。
動作粗魯,看得張彬直皺眉:“我不反對你們年輕人自由戀愛,但你要斷了我們夏澈所有交際,不太合適吧?”
裴燎散漫敲手指,示意他繼續說。
“你來找我們,他不知道吧?”張彬越說越有底氣,“他要是知道你來找他親人麻煩,不要我說,你們肯定分手。”
“……”
裴燎可聽不得“分手”這倆字。
雖然現在還沒談。
他暗勸自己遵紀守法,平靜道:“他是不知道,所以我才來找你們。我之前以為你們是壞,沒想到……”
沒想到是又蠢又壞。
“你們難道真以為自己對他很好嗎?”裴燎真誠發問,不敢相信有人會沒自知之明到這個程度,“真的沒意識到自己修了幾輩子的福氣,這輩子才命好遇到夏澈?”
張彬被說得麵紅耳赤,一時間也分辨不出對錯了,無力道:“我們真的沒有。”
“撇開那個廢……張翼年不談,你捫心自問,到底配不配享受這些。”裴燎很少跟人講這麼多話,他最討厭跟蠢貨打交道,很累。
張彬十指緊緊絞在一起,沉默地呆坐。
他忽然發現,自己這十幾年,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可是這個家怎麼能沒有夏澈?
感情不是假的,他當然愛那個聽話懂事讓人省心的孩子,甚至跟宋念幻想了無數次老後一家人聚在一起的場麵:
夏澈一定會給他們買個大院子——當然,這很浪費,他們也是心疼兒子錢的父母,不會要太大的院子,
小複式就夠了。到時候前院種滿花,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得頤養天年。
然而現在卻冷不丁跳出來一個人,告訴他們:你老婆癌症要死了,你也不配享受這些。
張彬突然有股前所未有的懼怕。
這怎麼可以?
他到現在還沒發現問題。
直到現在,他在懼怕的也隻有失去妻子和幸福生活,而不是失去夏澈這個人。
說到底,還是太過不在乎,哪裡是愛兒子,隻是愛自己更甚。
可惜夏澈這些年潛意識忽略了其中的殘忍,要是真意識到,肯定說什麼也要狠心跟對方斷絕關係。
但裴燎不打算把這點告訴對方。
要是知道了,那人該有多傷心?還是慢慢來,讓他先不在意這些人,再說以後。
良久,張彬開口了。
“你會給我們多少錢?”
再木訥,張彬也是活了六十年的人,麵前男人手段氣質擺在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玩不過。
就連養子也未必玩得過,跟這人在一塊,簡直養虎為患,以後鬨掰了,說不準要遭報複的。
裴燎諷刺地牽起嘴角:“問這個乾什麼?不是覺得我做得不對嗎?”
張彬冷汗直冒:“我……”
“既然想通,不然錢也彆收了,乾脆就這麼放過他算了?”
“……”
裴燎晃著手機,錄下對方窘迫的模樣,方才起身:“開個玩笑。這樣,給你個選擇,第一,給你三百萬,後續宋念的醫藥費你們全部自己解決;第二,我按照每年十萬的生活費定期打給你們,並且承擔宋念所有醫療支出。”
張彬猛地抬頭,被“三百萬”驚到了。
什麼醫療費需要花到三百萬?天大的病也不可能啊!真到了那個地步,估計錢還沒花完,人就病沒了。
他按捺住嘴邊的選擇:“我想問下翼年。”
裴燎很好說話地比了個“請”的手勢。
張彬同手同腳走出去,回來的時候跟張翼年一起。
張翼年直接開口:“三百萬,我們要三百萬。”
“可以。”裴燎對這個結果早有所料,讓人拿出一張銀行卡,以及一份合同,“怕你們不放心拿到的錢,要簽嗎?”
張彬看了張翼年一眼:“這……能簽嗎?”
“能。”張翼年也不確定,但麵子上還佯裝淡定,“爸,放心,你簽吧,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啊?我來嗎?”張彬不解,“我不太懂啊。”
“我懂就好了。”張翼年笑著寬慰他,“爸,你還不信我嗎?”
張彬當然信自家兒子。
他點點頭,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張翼年看到合約生效,才把銀行卡揣進自己口袋。
全程,裴燎都以一種漠然的姿態看著他們,口袋裡的手機屏亮著微弱的光,用攝像頭記錄了一切。
合同不是假的。
但那份合同用詞陳
述間有漏洞,剛剛他讓鄢東的專業法顧加急趕出來的,業務不熟練的律師未必能看出,隻要他們想打官司,這對父子要麼本金帶利還上錢,要麼進去吃牢飯。()
實在是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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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是絕大部分普通人最難以承擔的花銷,倘若真是癌症,彆說三百萬,三千萬可能眼都不眨就沒了。
但凡兩人關注過當年宋念生病的費用賬單,也不會選第一個。
因為夏澈二十二歲那年,僅僅為了宋念的那雙腿,還有不怎麼嚴重的腫瘤,就花費了三百一十四萬,若不是他留在申城,那人累死在街頭都沒人知道。
想到這,裴燎忍不住握緊拳頭。
啊,好煩,乾脆讓外祖父派人來把他們乾掉算了。
但夏澈不喜歡沒有道德的法外狂徒。
還是當個好公民吧。
“那個醫療小組明天會來診斷,至於後續要不要讓他們接手治療,看你們自己。”裴燎說著,抬腳往外走,“彆再聯係夏澈,違約的後果你們承擔不起。”
張彬疾聲:“哎!等下!那個、那個你……”
裴燎側目。
張彬低下聲音:“你對我們夏澈好點啊。”
裴燎冷眼看著他,大概是在分辨他有什麼資格說出這句話。
但……
未必不是真心的。
人就是這麼百麵千變的生物,要是把小恩小惠太過放在心上,那就慘了。
今天在這兒的要是夏澈,還真不一定能正常走出去,這一家子無意識鎖困住夏澈,還不願意放手,隻能由彆人砍斷。
他不耐地點頭。
大門一開一合,隻留下屋裡兩人,麵對空空如也的餐桌。
張翼年後知後覺意識到,剛剛那個男人什麼都沒點,經理就點頭哈腰出來迎接,自己卻連開包間的資格都沒有。
這就是身份懸殊嗎?
他忽然有些羨慕夏澈了,運氣那麼好,被這種有錢人看上。
張翼年握著那張沒有密碼的銀行卡,興衝衝對張彬說:“爸,我們要不要吃頓飯再走?”
“不了吧。”張彬猶豫道,“得回去看看你媽,萬一真出什麼事……”
他說著,竟然紅了眼睛。
“翼年啊,你媽不會有事的,對吧?”
“嗯。”張翼年心情也不好了,“但是我們吃飽了才有力氣照顧媽,爸你說對吧?”
張彬被說服了。
淩晨三點四十七分,他們在申城高奢酒店中,消費八千七吃了飯。
這是他們第二次來。
第一次是夏澈請客。
張翼年想:貴的就是不一樣,怪不得夏澈喜歡,以後可以多來了。
……
跟張彬父子分彆後,裴燎又去了醫院,宋念的主治醫生今晚剛巧值班,兩人簡單溝通了一下,大概內容就是情況不樂觀,家屬做好最壞打算。
“如果結果是您現在預估的最壞情
() 況,她還能活多久?()”裴燎語氣很冷漠。
醫生稍感不適,心道剛剛這人也不這樣啊,但出於對他伴侶的好感,還是耐心回答了:好的話,半年一年,甚至更久,壞的話,多短都有可能。?()?[()”
裴燎點點頭:“您費心了,檢查結果出來的話,可以先發給我看下嗎?”
“沒問題。”醫生爽快應下。
裴燎禮貌道完謝,忙著趕回家。
負責開車的那人試探道:“裴少,就這麼放過他們了?”
“怎麼可能。”裴燎壓下眼尾,“有命拿錢,沒福消受。”
那人明白了:“您需要我要做到什麼程度?”
裴燎支著頭,望向窗外:“也不能做的太過,不然會被夏澈發現。”
那人提議道:“宋女士醫藥費是個不定數,雖然我們預估三百萬足夠一年半的費用,但如果對方家屬不配合用藥治療,可能撐不到半年人就……不然我從中操作一下,提前支出?”
本就是醫療費,花給宋念合情合理。
裴燎不走心地說:“不用,讓人看著,按照我們估算的配置治療,花完也不用停,記得把我給了他們多少錢告訴宋念,等夏澈走了再說。”
錢這種東西,還是一點點慢慢花,才知道心疼。
不是孝子嗎?
夏澈給錢給了這麼多年,就算三百萬花完了,也能輕輕鬆鬆拿出幾十萬,就看他們後續想不想拿。
裴燎自認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隻是幫他們把錢安排在必須的消費上,隻要付了這些錢,什麼事都沒有,付不了另談。
不該張翼年拿在手裡的錢,就要老老實實還給他爸媽。
他給錢不是做慈善,是買夏澈心安。
這很值。
裴燎收回視線,再三提醒:“絕對不可以讓夏澈知道,我什麼都沒做,醫藥費就是該那麼多,嗯?”
“……”開車那人嘴角一抽,“是。”
而此時的夏澈並沒有睡著。
裴燎走後,他迷迷糊糊睡得不安穩,總是夢到以前的事,好的壞的都有。
大年三十那天,上一秒宋念還親昵地給他圍上舊圍巾,祝他新年平安、健康如意,下一秒就將他一個人拋下,帶著張翼年去遊樂園玩。
他縮在家裡,聽不到外麵的喧鬨,聽不到鞭炮和煙花聲,獨自打掃完衛生,給自己的小臥室門貼上“福”字,無意中掉下來的門鎖砸青了整個膝蓋,便吹口氣告訴自己不疼,又給其他房間貼上“福”。
這種夢屬實折磨人,夏澈索性不睡了,坐起來打開電腦,下意識想聯係宋念多年前的主治醫生。
鼠標光標都移到郵箱聯係人上了,他幡然回神,蹙眉抬起放在電腦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