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厝當然不知道顧裕生現在在想什麼。
隻知道旁邊的人,正凝神靜氣地看著前方,若有所思。
直到這時,屋內的陸仁宇才終於有了動作。
他挺直腰身,衝院內的幾人略微頷首:“回來了?”
原本屋內就要比院落高兩級台階,陸仁宇身材高大,一身及膝大衣,這樣自上而下地看過來,就像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枝椏抖動,僅剩的楓葉打著轉落下。
陸韻如率先回答:“那可不,總算見到小厝對象了,看這孩子,多一表人才呀!”
“是,”
陸仁宇一步步地走下台階:“我上次見到小顧,就很喜歡。”
旁邊候著的傭人上前,接過陸韻如懷裡的花束,騰出手了,她左邊挽著陸厝,右邊挽著顧裕生,笑意盈盈地仰著臉:“哥,先給我們拍張合照吧,我也能發家裡,給大家都看看。”
陸仁宇淡淡地掃視著她:“之後再說。”
後麵的兩位老者拾級而下,擦肩而過時,與院中人合掌示意,留下點很清淡的檀香。
但隨即被一陣更為濃烈的煙味所取代。
陸仁宇的指間,夾著跟剛點燃的香煙,猩紅色的火點明明滅滅,一點繚繞的煙霧升騰,擋住了那張上了年紀,但依然英俊的臉。
“先吃飯吧。”
他轉身往屋內走去,身形挺拔,頭發梳得整齊,完全沒有年過五十的模樣。
陸厝越過陸韻如,拉起顧裕生的手,低聲笑道:“咱們先回去吧?”
“啊,”顧裕生抬眸,“不吃飯嗎?”
陸厝安靜地看著他。
顧裕生沉默地與其對視。
發生了什麼。
……難道現在不是要吃席了嗎?
乾嘛這個樣子瞅著他,怪嚇人的。
陸韻如已經跟著往裡走了,回眸燦然一笑:“彆嫌今天人少呀,主要那群老頭子們有事……其實我覺得正好,都是自家人,說些話也沒什麼拘束。”
一扇黑金屏風立於屋內,上麵畫著花中四君子,旁邊的裝飾器具也都是中式風格,看著都有不少年紀,餐桌都是紅木花梨什麼的,顧裕生不認得,隻覺得椅子的扶手油光水滑,該是被多少人摸過,盤了多久的啊,蒼蠅站上去都得劈叉。
“小顧,”
陸仁宇在對麵坐著,很和氣的樣子:“說說吧,家裡都有幾人,父母做什麼工作的?”
顧裕生還沒回答呢,就被陸厝搶了先。
“這些您不都調查過了嗎?”
陸仁宇表情不變:“誰說我會調查這些?”
“因為你派出去的人也被我盯著了,”屋內暖和,陸厝身上就穿著個煙灰色的落肩襯衫,配著他此時懶懶依靠在椅子上的姿勢,顯出幾分不羈的神色,“不好意思,家教如此。”
這番對話中的明槍暗棒,饒是顧裕生也聽出來了,隻是旁邊的陸韻如
早已習慣似的,絲毫不受乾擾,殷切地為他介紹菜品。
“喜歡什麼口味?”
“有過敏,或者忌口沒?”
“愛吃魚嗎,要不要嘗嘗那道西湖醋魚?”
顧裕生唰地一下抬頭:“阿姨,我不用……”
但是一筷子魚肉,已經落入碟內。
陸韻如笑吟吟地放下公筷:“嘗嘗吧,是青魚,那個蝦仁也不錯的,來,也嘗嘗!”
顧裕生喉結滾動。
盯著那份魚肉。
有些稍許的絕望。
他是個不挑食的、珍惜食物的人。
唯一給自己心靈留下濃墨重彩的就是,西湖醋魚。
那也是顧裕生很少見的一次出行,幾個學校組織了次比賽,他們小組進了決賽圈,地點就是在杭州,當時的導師是位有點文藝範兒的中年人,說來這裡,定要去西湖,也定要吃一份西湖醋魚。
大名鼎鼎的美食啊!
那天晚上,幾個二十出頭的大學男生,期待地坐在餐桌旁,等待著這份傳說中的名菜。
端上來了。
色澤很漂亮,白瓷盤裡臥著尾桂魚,上麵還灑了淡紫色的花瓣做為裝飾。
可是,當魚肉放進嘴裡的刹那,所有人都微微凝滯了下。
怎麼說呢——
這道菜怎麼糖是糖,醋是醋,魚是魚的,混合到一塊,不僅沒有糖醋的鮮美,反而是種很奇怪的腥味。
但是所有人,都沒有說出口,反而又下了次筷子。
寧願懷疑自己的味覺,都不能懷疑尊貴的西湖醋魚!
然後,大家都沉默了。
第二天,導師不信邪,帶著他們換了家店,重新要了份西湖醋魚。
這家店用的筍殼魚,聽著就好吃。
顧裕生有點小緊張地嘗了一口。
再次陷入沉默。
第三天,又換了家店。
要不說做科研的人,就是有這股子的鑽研勁兒呢?
到了最後一天,導師兩手撐在桌子上:“我問過當地人了,這家店的肯定好吃,百年老店!”
同學們點頭如搗蒜:“啊對對對!”
隻有顧裕生慢了一步。
導師看著他:“裕生啊,你怎麼不動筷子呢,是覺得不好吃嗎,來,嘗嘗!”
電光火石間,同學們紛紛開始為他夾菜。
所有的筷子,不約而同地衝向那條魚。
顧裕生瞳孔震顫。
看到了大家額上暴起的青筋。
……期末選課的時候也沒見你們這麼努力啊,這個猙獰勁兒是不是有些過了?
三秒鐘後,顧裕生的碟子裡,堆滿了魚肉。
導師一聲令喝:“不夠吃再點!”
大家熱淚盈眶:“夠了夠了,主要裕生喜歡吃,讓他吃吧!”
顧裕生剛開口:“其實我——”
“快吃吧,不
然老師還要再點好弟弟回學校後幫你提一周的水。”
聽到聲音,顧裕生呼吸一滯。
不可置信地側眸看向旁邊的寢室長,對方正微笑著用衣角擦拭眼鏡,動作優雅。
是腹語!
寢室長居然用腹語跟他交流!
他深吸一口氣,迎著導師殷切的眼神:“謝謝老師,我喜歡吃這個。”
一頓飯吃完,顧裕生隻覺得那條魚,死不瞑目。
而自己,內心一片死寂。
至於問題出在哪裡,他也不清楚。
所以現在看著那份潔白的魚肉,顧裕生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心裡隻有一個想法。
陸厝,給我等著。
讓你見見什麼叫做愛情。
他毫不猶豫地夾起那塊魚肉,放入嘴中——
咦?
沒有什麼土腥味,反而有種很奇異的爽彈感,像是在咬一塊緊實鮮甜的蟹腿肉。
又吃了一口。
顧裕生細細地咀嚼著,內心仿若柔和春風,吹去了惡寒冰封的冬天。
除去心理陰影,原來如此簡單!
對不起,是他沒見過世麵!
不是西湖醋魚的錯!
“謝謝阿姨,味道真的挺好的。”
“那個蝦仁也特彆好吃!”
“啊是的,這個湯汁調得是真好,加了什麼東西嗎?”
陸韻如一拍桌子:“等會我叫廚師過來跟你說,這位師傅跟了我們好幾年……”
雖然是初次見麵,但是兩位達成了親切而友好的交流,以至於忽略了旁邊,那針鋒相對的兩個人。
偶爾顧裕生也覺得不對,或者他發現哪道菜好吃,也會抬眸去看陸厝,可每當這個時候,陸厝就溫柔地幫他夾菜,殷切的眼神裡,隻有三個字:
多吃點。
陸仁宇幾乎沒怎麼動筷子。
陸厝也是。
顧裕生沒見過陸厝的母親,隻看樣貌的話,陸厝和父親長得還是比較相似的,但是五官更為出色,由此可見,陸仁宇早逝的那位妻子,一定是個大美人。
有機會,真想看下她的模樣啊。
顧裕生不無感慨地喝了口水,潤潤嗓子。
“……你知道他是誰,”陸仁宇壓低聲音,“知道他的過去經曆嗎?”
陸厝平靜地看他:“我不在乎。”
說句不太好意思的,剛認識顧裕生的時候,他還真的去調查過對方。
就是他們這個圈子裡,很常見的那種醫生。
經濟條件不錯,家裡有一定的商業和醫療背景,和誰似乎都能認識,也能說上幾句話,畢竟最開始他們的初識,就是深更半夜時,顧裕生被傅家叫去幫忙。
因為那點命運般的好奇,他住進了對方家裡。
之後的事,就不是自己能控製得住了。
他愛上顧裕生,和對方的身份全然無關。
喜歡,真的是和呼吸一樣,本能的東西。
陸仁宇支著自己的頭,神情有些疲憊:“……你先跟我出來一下,韻如,你和小顧繼續。”
“我過去下,”陸厝撓了下顧裕生的掌心,“你跟小姑母聊天,我馬上回來。”
顧裕生嘴裡的東西還沒咽下去,臉頰鼓囊囊地,點了點頭。
凳子和地麵摩擦出輕微的聲響,樓道的鳳尾竹輕輕晃動。
書房的門關上了。
陸厝看著父親走向書架,自己還靠著門,雙手抱著肩膀,麵沉如水。
這和他之前安排的不一樣。
不僅小姑母陸韻如出現,父親出現,還有那兩位老者,他印象很深,是小時候常常住在家裡的,寺廟的大師。
香煙繚繞中,不知疲倦地頌著經文。
“沒有父母,沒有照片,所有的過往經曆全是模糊的身份。”
陸仁宇歎息著,從書架上取下相冊,隨意地翻閱:“這點,你該怎麼解釋?”
“你什麼意思?”
陸厝擰著眉看他,覺得這話有點過分。
難道人家顧裕生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他和你談過,自己是在哪裡長大的嗎,”陸仁宇繼續道,“他父母叫什麼名字,他上了什麼學校,有過什麼朋友……”
“爸!”
陸厝雙手狠狠地按在書桌上,眼眸冷得嚇人:“我沒乾涉過你,請你,也不要乾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