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凰麵上無半分異色,隻道:“你終於現身,隻是為了阻止我們?”
青梧鼓起勇氣,看向灼凰的眼睛,無比堅定的對她道:“你再信我一次,天淵城四十萬生靈,不能殺。”
方才在天淵城中,他聽了無數遍“汝當從心”這四個字。
他便試著從心,頷首內觀,這是他第一次,靜下心來,不去分析利弊,不去考量結果,隻是去觀照自己心中那個答案。
那答案隻有一個,便是天淵城四十萬生靈,不能死。
若是從前,他一定會考量利弊,觀察局勢。但這一次,他選擇從心。
從心便是,他不願看到四十萬無辜的生靈就此殞滅。
他相信若有選擇,十一位仙尊定會以自身性命,來置換四十萬生靈。可現在,是要取四十萬生靈的命,不是他們的命,他們不能用累累白骨來置換仙人二界的未來。
四十萬無辜的生靈,若他們死去,魂入天地,知曉真相,如何能原諒此舉?他們定然不甘,定然生怨,他們會想憑什麼要用他們的命,來換旁人的命?
故而,當十一位仙尊劍雨落下時,他拚儘一切阻擋。他本以為,他攔不下,可事實卻是,他攔下了。
可他沒有破境,修為亦未回升,隻是有股力量從心而來,在十一位仙尊的殺招之下,護住了天淵城四十萬生靈。
他尚未找到他擁有如此能力的答案,但是,直覺告訴他,他此舉無錯!有什麼東西,即將要從他心間破土而出,他很快就能找到答案,這個答案,必能破炎天之局。
戰場中又逸散出一股強大且純正的靈氣,又有仙君身殞道消。灼凰垂眸看著眼前的青梧,冷聲道:“讓開。”
青梧與眾仙尊相隔數十丈,他以一人之力對峙仙界眾仙尊。十一位仙尊,法衣端嚴,而他此刻隻一身人間普通的圓領袍,散落的絲發,在風中輕撫,顯得是那麼勢單力薄。
青梧看向灼凰,望著她的眼睛,眸底神色堅定,隻向她一人傳音道:“請你再信我一次,回到我身邊,我們一定能阻止這場浩劫。”
“要如何阻止?”灼凰冷聲問道。
青梧聞言垂眸,他剛摸著些許若有若無的邊緣,自己都還未弄清,自是說不上具體的方法。他隻能將希望寄托於多年的相伴,語氣間隱帶懇求:“你我相伴三百餘年,你再信我一次,可好?”
灼凰淡漠的目光在他麵上拂過,看向望之不儘的妖兵,淡淡道:“你讓我以三界安寧,賭一個信你?”
灼凰的目光再複回到他的麵上,眼底隱有嘲諷,徐徐道:“你如何對我?我怎敢信你?”
青梧心間驟然一疼,頷首,躲開了灼凰的目光,終歸是他,親手抹去了她的記憶。
看來今日,他隻能一人阻止眾仙,不知勝算幾分。
眾仙已覺自己的仙力下降愈發厲害,永崇在一旁,緩聲開口道:“青梧,你既有抵擋十一位仙尊合力之能,理當助仙界除掉天淵城所有陣眼,此刻卻出手阻攔,是何道理?”
“可他們不是陣眼!”青梧看向永崇,目光灼灼,反駁道:“他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永崇到底是眼露慍色,斥道:“逆徒,你叛入合歡,如今竟是連自己為仙的身份也忘了?眾仙即將覆滅於此,你卻阻攔不休,如此行徑,同妖界妖魔
又有何分彆?”
“諸位仙尊。”永崇沉聲道:“誅滅陣眼!凡阻攔者,無論是妖是仙,儘殺不怠。”
話音落,眾位仙尊再結殺印,無數的劍雨,再次鋪天蓋地朝天淵城而去。
青梧神色一凜,手腕一旋,立時揮動心判,以靈氣或符咒,竭儘全力地阻攔。
蒼穹之上的炎天,見此不由挑眉。
這等變故,還真是意料之外,現在青梧阻攔仙界絕滅天淵城,同幫著妖界又有何區彆?
青梧究竟在想什麼?莫不是真如永崇所言,連自己身為仙的身份也忘了?
炎天不解,但也不欲探究,既有青梧同眾仙狗咬狗,那他便也不急著浪費兵力,等著坐收漁翁之利便是。
待青梧攔不住之時,他再出兵去攔,左右他想要的就是耗下去,耗的時間越久,仙界仙力越弱,妖界妖力越強。
青鬆在遠處戰場中,看著青梧同十一位仙尊的糾纏,不由抿唇,不知為何,他想選擇信師弟。但他記著青梧的叮囑,不敢上前,而且他未至仙尊之位,和平時管理宗門,但大戰時,終歸得以仙界諸位仙尊為尊。
念及此,青鬆眼底,唯餘歎息。
十一位仙尊的目的很明確,便是抹殺天淵城四十萬陣眼,他們幾乎不與青梧纏鬥,但青梧,卻總是會在關鍵之時將他們的殺招攔下。
幾個回合下來,便有脾氣躁的仙尊忍不住罵道:“青梧!你再攔,休怪我對你動手!”
說著,那仙尊便轉而朝青梧攻去!青梧不得已,在阻攔其他仙尊的同時,又和那位仙尊打在一起。
戰場中跟著有人傳音罵道:“青梧,即便你叛入合歡,我亦不曾對你有半句惡語,但今日,你當真叫人失望!我的師姐死了,師叔也死了,可你竟然阻攔諸位仙尊,幫著妖界!”
說話間,那位仙君即刻朝青梧的方向,泄憤般擊出一道靈力,青梧側身躲開,並未回擊。
又有仙君,提劍朝青梧看去,她已是雙眸通紅,緊咬著唇,厲聲道:“青梧,自你阻攔諸位仙尊時起,戰場之上死去的每一位仙君,都是你的命債!我若能活下來,定追殺你,不死不休!”
青梧聽著這些傳音入耳,隻覺心間刺痛,但他不能聽,他的心和直覺告訴他,他是對的。隻要堅持下去,弄清他能抵擋十一位仙尊合力的原因,必能破今日之局!
念及此,青梧不再叫那些咒罵之聲擾亂心神,專心阻攔十一位仙尊朝天淵城攻去的殺招。
仙界最強的十二人,同時在一處纏鬥,場麵之恢宏,著實叫人目不暇接,便是連炎天也看著入了迷。
而雲層中的梅挽庭,望著這一幕,不由笑出了聲,他從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悠閒地扇了起來。
青梧是瘋了嗎?居然出來跟仙界作對。但青梧如何想,不關他的事。隻是看著青梧被整個仙界圍攻,被所有人離棄,就覺得心情格外的好。
梅挽庭唇邊含笑,靜靜看著遠處的青梧,神色間儘是滿足。
十一位仙尊同時出手,但在青梧的阻攔下,竟是沒叫一枚靈氣之劍,落進天淵城中。而同他纏鬥的那位仙尊,也根本近不了他的身,看他這實力,便是再派幾位仙尊過去,怕是也難近身。
永崇蹙眉,灼凰亦是蹙眉,第二個四九日已過,如今的青梧,合該修為退轉,為何還有能耐攔住他們十一個人?
此刻他們的仙力下降愈發厲害,不能再拖下去!
同青梧纏鬥的那位仙尊,再複持劍而來,青梧正欲召回心判,卻忽見悲天禦風而來,“哐”一聲響,鋒利的劍刃,便被悲天打飛出去。
就像從前,每一個他們並肩作戰的時刻,悲天都會及時而來,助他一臂之力。
看著悲天通體皎白的熒光,青梧心頭一喜,忙轉頭朝灼凰看去,正見她禦風浮於自己的側上方,正垂眸望著他。
青梧仰頭,麵露笑意,眸中神色無不動容:“你信我了?”
怎料話音剛落,青梧忽覺心口一陣劇痛,痛得他不由悶哼一聲,他望著灼凰,麵上的笑意逐漸消散,轉而漫上一片難以言喻的哀涼。
他似是不信,緩緩低頭看去,卻見悲天,已然從他身後,貫入他的心口。
鮮血順著悲天皎白的簫身,如斷線的珠子般滴落,心口之處,同時氤氳開大片的血跡,在他皦玉色的圓領袍上,格外顯眼。
這一刻,整個戰場,竟怪異的安靜了下來,無論仙妖,皆默契的漸漸停下爭鬥,朝十二位仙尊所在之處看來。
炎天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叱吒仙界數百年的青梧,此刻竟被他徒弟的本命法器貫入心口。
雲層中的梅挽庭,不由收了手裡的折扇,目光死死落在悲天之上,眼底隱有擔憂。
但看了片刻,梅挽庭唇邊徐徐綻開一個笑意,那笑意,自心底而出,好似他心間最大的夙願,終於得以達成。
梅挽庭按捺不住心間的激動,攥緊了手中的折扇,手背上青筋滾動,青梧此刻,心怕是要痛死了吧?好,真好!
青梧再複抬頭,看向臨風立於斜上空的灼凰,眼中神色,哀傷而不舍。
但灼凰的神色間,未有半分鬆動,一如往常地淡漠視之。
她右手指尖微動,悲天應召,青梧再複悶哼一聲,嘔出一口鮮血,與此同時,他氣海中的靈氣,江翻海沸般的開始逸散。
灼凰手一揮,停留在青梧心口中的悲天,自他心口間穿出,靈氣濯淨鮮血,重新回到她的手中。
鮮血失控般大股湧出,染紅了青梧身子左側全部衣物。
灼凰依舊淡漠地望著他,像說一件尋常事般,對他道:“你執意阻攔,眾仙危在旦夕,殺了你,是最好的選擇。”
這一刻,青梧望著她,淚水終是失控而下。灼凰看著他的眼睛,從他眸中看出濃鬱的不舍,可她心間,卻無絲毫波動。
氣海已碎如破鏡,青梧從氣海中取出胎蓮,用為數不多的還能使用的靈氣,朝她送去。
眾仙驟見胎蓮,一時唏噓
不已。
青梧氣海已碎(),饒是再竭儘全力?()_[((),胎蓮也隻在離他指尖五尺遠的地方停下,再無法向灼凰靠近半分。
灼凰垂眸看著青梧,那雙已被淚水浸濕的眼,眸中神色,從不舍轉為哀求,他唇齒開合,似是在說什麼。
他聲音已近孱弱,但灼凰讀懂了他的唇語。
他說,“求你。”
灼凰甚至沒有看胎蓮,這孩子本就不該來,她身在無情道,即便養護孩子出世,也無法給他一位母親該給的一切,天長日久,無非生怨。不接,無論是對她,還是對這個孩子,都是最好的選擇。
灼凰紋絲未動,隻如常般垂眸望著他。
青梧的靈氣即將散儘,已不足以支撐他禦風淩空,整個人穩不住身形,連同胎蓮一起,朝天淵城墜落而去。
他的目光還在她身上,還在儘力托舉胎蓮,他還在說,“求你。”
但直到他墜下雲層,灼凰也絲毫未有接回胎蓮之意,雲層之下那雙眸中的神色,終是自哀求,化為遺憾難休的絕望……
灼凰收回目光,對永崇道:“繼續。”
未修無情道的眾仙,縱然心知終於可以接著破陣,但念著方才的那一幕,心間依舊涼寒不已。
觀昭看向灼凰的目光中,已隱有懼意,他下意識的,遠離了所有無情道仙尊。
灼凰耳畔傳來一聲隱帶嘲諷的傳音:“怪物。”
灼凰順著聲音看去,正見遠處戰場中的掌門青鬆。灼凰目光依舊淡漠,傳音回道:“師伯,身為掌門,慎言。”
青鬆隱沒在戰場中,目光一直追在灼凰麵上,臉上幾乎已經沒有任何神色,他記不起悲傷,記不起責怪,心間隻餘一片鋪天蓋地的涼寒。
修行近千年,青鬆心間,第一次生出,如此這般濃鬱的懷疑,無情道,它當真是仙界正法?當真是嗎?
青鬆頷首合目,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
炎天失笑,歎息搖頭。他在仙界最大的障礙,就這般沒了?他本該覺得大快人心,可為何,方才那一幕,讓他感覺渾身不適呢?
炎天不再多想,手一揮,示意妖兵出兵,前去圍剿十一位仙尊。
戰場上大戰再起,廝殺聲,群妖嘶吼聲,靈力震蕩聲,不絕於耳。
唯有梅挽庭,目光追著下落的青梧,神色間的快意和滿足達到了頂峰,仿佛這數百年間的所有執念,都在此刻抵達了彼岸。
可看著看著,梅挽庭原本快意的神色,漸漸變得有些凝重,跟著便是不敢置信的疑色。
他看著青梧重摔在天淵城城樓上,看著他費力伸出手,去夠落在不遠處的胎蓮,可那隻如玉般修長的手,最終無力攤開……
梅挽庭神色見的滿足與快意蕩然無存,明顯慌亂,他幾步走出雲層,凝眸朝青梧看去。
但見他雙眼未合,望著胎蓮的方向,眸中暗淡無光,胸膛竟也不再起伏……
梅挽庭神色間滿是驚疑,不可能,灼凰不可能真的殺他!
() 他看過灼凰的回憶,她那麼愛他,怎麼可能真的叫他死?
饒是不信,可此時青梧的模樣……不可能!梅挽庭隻覺指尖發涼。
他心間念著無數的不可能,人卻已禦風朝青梧俯衝而去。
梅挽庭落在青梧身邊,順聖色的長袍在身後鋪落一地,他望著青梧的側臉,輕聲喚道:“青梧?”
可眼前的人,哪裡會再給他半分回應,這麼久了,他的眼睛,沒有再眨動一下。
梅挽庭跪倒在青梧身側,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可一探之下,梅挽庭震驚收手。
可縱然事實擺在眼前,他還是不敢相信。他抬手運起靈氣,卷過墜落在不遠處的心判,將其握在手中。
梅挽庭迫不及待地便去看其上“心判”二字,可天地所賜的“心判”二字已然在筆杆上消失,它再複成了凡間一支普通的筆。
心判從他手中墜落在地,梅挽庭眼眶終於泛紅,淚水大顆大顆地往下落。
隻是被悲天穿心而過,以他的修為怎麼會死?梅挽庭忙運起靈氣,去探青梧的身體。
探查之下,他方才發覺,青梧的心臟竟是已被徹底震碎,靈氣於頃刻間逸散,他根本毫無自救之力。
梅挽庭的呼吸已是一錯一落,他順著青梧最後的目光望去,這才發覺,他看過去的方向,不隻是胎蓮,還有上界的灼凰……
梅挽庭怔愣地看著天際,淚水沾滿他的臉,他看著灼凰所在的方向,神色間滿是難以置信,喃喃質問道:“我們那麼愛你,你怎能真的殺他?你怎能……”
他隻是想讓他眾叛親離,千夫所指,隻是想看他痛不欲生,世所離棄,但從來沒想過讓他死……她怎麼會真的殺他?
可即便事已至此,他卻發現,他還是對灼凰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恨意。
梅挽庭淚落如雨,他是想恨,可他不恨,他便沒法恨!
梅挽庭再複看向青梧,雙唇緊抿,強咽回所有悲傷,鎮定心神,抬手在他額上畫下一道縛魂咒,跟著運起靈氣,卷起地上胎蓮,移入了自己氣海中。
梅挽庭靜候片刻,發覺胎蓮在他的氣海中未生相斥,劫後餘生般閉目長籲一氣,幸好,他至少還能留住他們的孩子一命。
梅挽庭半跪在地,一把將青梧從地上抱起在懷,他甚至不敢再去看青梧,隻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梅挽庭的手,從青梧眼睛處收回,跟著在掌心中運起一股靈氣。
靈氣漸漸凝結成夕嵐色的輕霧,他望著手中輕霧片刻,隨後看向天際的灼凰,已通紅一片的雙眸中,流出一絲不舍,還含著一絲視死如歸。
夕嵐色的輕霧徹底結成,梅挽庭抬手一送,那縷輕霧,便飄飄蕩蕩,絲絲縷縷地朝灼凰而去。
梅挽庭起身將青梧背起,拋出一枚貝殼,帶著他一道隱匿不見。
隻餘再次變為凡筆的心判,靜靜躺在廢棄城樓上的砂礫土塵中,在風中輕輕滾動。
妖兵已齊聚在天淵城上空,竭力阻擋十一位仙尊的所有殺招。
而炎天,已從天際挪至妖兵下方,化回原形,站在天淵城最高的塔頂,準備迎戰以神境進入天淵城的仙尊。
灼凰自是看到了炎天的嚴防死守,正欲去和永崇商討個戰術,卻忽地聞到一股異香。
似是苦澀中夾雜著凜冽,凜冽中又化出一絲繾綣,她好像……在哪裡聞過。
灼凰覺得有些頭暈,神思似有昏迷之兆,她覺察不對,忙看向不遠處的永崇,連忙施展神境,試圖求助永崇。
可一隻腳剛邁出去,下一瞬,灼凰卻一腳踩進鬆軟的雪地裡,凜冽的寒風瞬間入骨。
她迷茫地抬眼,朝周圍看去,周遭一片冰天雪地。
而且,她的身高似乎矮了許多,此刻她隻覺自己似乎被冰封了一般,連五臟六腑都透著寒。
她隻覺奇怪,她早就不該感受到冷……
念頭落,她忽地一愣,她為何會覺得自己不該感覺到冷?
這想法從何而來?
而且她也不該出現在這裡,她好像要去……去哪裡?
她想不起來,看著周圍的一切,眼底透出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