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蘇綏並不恨顧嶼安,就像他不恨林望景,不恨周路陽,不恨蘇紀一樣。
他很明白自己的痛苦來自於哪裡,那是一場他和自己的較勁,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有的人一生下來就健健康康,有的人一生下來就病弱殘疾,他隻是運氣不太好,天生就擁有了比彆人更容易難過的本領而已。
出國的那三年裡,顧嶼安的忽視冷待,隻不過是蘇綏內耗過程中最不起眼的外因。
他看顧嶼安林望景這些人跟看寵物似的,誰會為了隻寵物置氣。
蘇綏從過去的回憶中漸漸抽離出來,抬腳往前走。
他不是一個喜歡傷春悲秋的人,他要向前看。
所以在看到那副他躺在陽光之下,安靜沉睡著的畫像時,蘇綏也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如果是三年前的他,或許就會因為這幅畫而情緒崩潰了;但現在的他,在經過時間的洗禮,和命運對峙過又和解後,對過往的苦難早已經心平氣和,寬容釋懷了。
拋開畫麵中的人物是曾經想要自殺的自己之外,光看光影、看色彩、看構圖、看技巧,都絕對算得上是頂級大師水準的畫作。蘇綏抱著一種局外人的欣賞的態度,在這幅畫前停留了很久。
他不得不承認,顧嶼安能夠擁有今天的成就,絕非沽名釣譽,是一個又一個寒冬酷暑、一滴又一滴的汗水一步步打拚出來的。
這條偽裝成畫展的時光長廊很快就走到了儘頭,前麵的畫時間跨度比較大,最後幾幅畫,時間線就比較近了,大多數是他在拍攝《白月光》時的樣子。
從頭到尾看過一遍後,會發現在顧嶼安筆下的蘇綏,眼神中的憂鬱由淺至深,再到消失不見。而這整個過程,中間整整跨越了六七年。
六七年聽起來比較長,但數著手指頭一算,也就是他和顧嶼安、和林望景兩段戀愛的時間。
蘇綏快走到儘頭時,看到了一個高大的人影在等著他。
“顧嶼安。”蘇綏叫他的名字。
那人沒有說話,但光是看輪廓,他就能認得出那到底是誰。
蘇綏走近之後,才發現顧嶼安好像很緊張,在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忐忑不安的撚著手指。
他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你……都看到了嗎?”那些畫。
蘇綏點點頭,比起顧嶼安的手足無措,他的神色很坦然:“看到了。”
“我記得的,你以前跟我說過,唯一的願望就是以後能夠參加我的畫展。”
“但是那個時候,我……我還一無所有,什麼都不能給你。所以我隻能給你一個承諾,要把最好的給你。”
“在你離開以後,我用三年時間,畫了三十二幅畫,完成了這場畫展——隻有你一位嘉賓的畫展。”
顧嶼安甚至都不敢看蘇綏,目光隻落在了他的肩膀。
他不知道,這個遲到了太多年的承諾現在才兌現,是不是已經過了保質期。
但無論如何,顧嶼安還是完成了自己對蘇綏的承諾,他不想給那千瘡百孔的三年再留下任何一個遺憾。
蘇綏回過頭,看了一眼那條夢幻的時光長廊。其實顧嶼安不用多解釋什麼,他能夠感受到這人的用心。
可感受到是一回事,感動又是另一回事。
感受和感動,是不能夠混淆的。
蘇綏默默地數著自己的心跳,發現那個地方並沒有因為顧嶼安誠摯的剖白而產生多麼明顯的變化,依舊跳動的平穩。
所以,他說:“謝謝你花費的心思,讓我重新回顧了一遍這些年是如何慢慢成長的。”
這的確是一份很彆出心裁的禮物,蘇綏覺得,他說一句謝謝是理所應當的。
然而
,他和顧嶼安雙方其實都很清楚,顧嶼安真正想要聽到的不是這一句不包含有任何特殊情感的謝謝。
蘇綏擅於用各種手段去拒絕,溫吞但很奏效。偏偏顧嶼安不肯信邪,他想或許是自己說的太隱晦了,蘇綏聽不懂,於是又將心裡想說的話平鋪直敘、不帶任何一點拐彎抹角的說了出來。
“這場畫展,不隻是為了彌補遺憾。”
顧嶼安鼓起勇氣,那雙淡黑色的眼睛終於敢抬起來,主動地去追逐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他向前走了幾步,在蘇綏身前不到一個臂展的距離停了下來。
顧嶼安張了張嘴:“除此之外,我……我想……”
“想什麼?”蘇綏微微一笑,似是在鼓勵他。
顧嶼安閉上眼,腦海裡全都是蘇綏剛剛的笑容。他想,乾脆豁出去算了,反正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算再差也不可能差到哪裡去。
“我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想跟你說,我愛你。”
這些壓抑了許多年的話終於被說出口後,顧嶼安重重的鬆了口氣,心裡也不像背負著一座大山似的沉悶。
首先是對不起。
顧嶼安一想起和蘇綏在一起的那幾年,心中便充滿了愧疚,怎麼都無法消弭半分。
“當年是我要你跟著我一起出國的,你為了我,拋棄了在國內安穩優渥的生活,隻身一人來到陌生的國度,吃了很多很多苦。”
“但那個時候的我,一心隻想著怎麼實現自己的抱負和理想,從而忽略了你,沒有看到你的辛苦和付出。”
甚至不隻是忽略,是默不作聲,是冷眼相待,是一日更勝一日的沉默。
冷暴力三個字,顧嶼安玩的比林望景更爐火純青,天賦異稟。
顧嶼安越往後說,聲音就越是凝澀,帶著明顯的哽咽。
有什麼晶瑩的東西在他眼睛裡閃著光,他吸了吸鼻子,眼尾不知何時紅了一圈。
“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我以前,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顧嶼安隻覺得無論自己怎麼道歉,這些從嘴裡吐出來的話對比於蘇綏所受到的傷害來說,都顯得太過於漂浮了,根本無濟於事。
重新回過頭再看一眼,會發現周路陽和蘇紀說的根本就沒錯,他不是個白眼狼是什麼!
蘇綏用他那麼寶貴的青春,用他的愛和耐心,竭儘全力的等待著自己的成長,最後卻什麼都沒有得到——
不,他也得到了,得到了一句……
一句,“蘇綏,我不要你了。”
一想到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顧嶼安便恨得隻想給自己兩巴掌。他衝到蘇綏麵前,抓起人的手往臉上狠狠打去。
“你打我吧蘇綏,你用力的打我,罵我,不要讓我這種混蛋在你麵前過得這麼好!”
顧嶼安情緒激動起來,抓著蘇綏的手又抽了自己好幾個巴掌,直到臉頰微微紅腫,嘴唇都破了皮,還是不肯停下。
疼痛好像有癮一樣,能夠極大的緩解他心底的痛苦和惶恐。顧嶼安覺得自己是個變態,他愛上了蘇綏給予自己的這種痛苦,甚至會渴望越多越好。
可蘇綏卻往後退了幾步,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他的表情從始至終都沒有什麼變化,看著把自己弄得如此淒慘的顧嶼安,眼睛裡也沒有任何可憐或者是同情的元素在。
他隻是平靜的看著顧嶼安,說話時溫溫柔柔像是一陣微風拂過。
蘇綏問他:“我為什麼要打你罵你?”
蘇綏是真的不理解,怎麼一個兩個的,都要他打人罵人。最開始的周路陽是這樣,後來林望景和蘇紀也是這樣,到了現在,就連一直沉默寡言的顧嶼安也提出來這種要求,實在令他覺得應接不暇了。
顧嶼安被蘇綏問的一愣,片刻後,抓著自己的頭發撕扯著:“因為我就是個,就是個混蛋,就活該受你的折磨!”
“隻要你能高興,能舒服一點,怎麼對待我都可以!”
顧嶼安的聲音裡帶著些哭腔,淡黑色的瞳孔被淚光潤濕過後,顏色又更深了一層,看上去倒是和周路陽的眼睛差不多相像。
蘇綏看著他的眼睛,一時間還有些恍惚,分不清站在自己麵前哭訴懺悔的到底是周路陽還是顧嶼安。
但沒有意外的是,他應該不會把這認成唐慢書。
因為唐慢書從來都不會在他麵前哭。
蘇綏輕輕的歎了口氣,目光從顧嶼安的眼睛上挪開,落到了自己的手上。
他皮膚嬌氣,光是被顧嶼安抓著打這麼幾下,手掌心就有些泛紅了。
蘇綏看著自己的掌心,低聲笑了笑:“顧嶼安,我最高興的事,就是沒有你的打擾。”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顧嶼安整個人愣住了。
他知道蘇綏可能會怨他,可能會恨他,可不至於連一點曾經的愛意都不剩下。
但現在,這個人用那麼雲淡風輕的口吻對他說,他最高興的事,就是沒有你的打擾。
“原來……”
“哈哈哈哈,原來,原來我對你而言,隻是一個困擾……”
顧嶼安愣過片刻後,忽然壓著聲音,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看著蘇綏,一直在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得肩膀一顫一顫的,笑得心臟都開始缺氧,開始劇烈的疼痛,笑得眼前模糊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他又笑,又哭,眼淚和笑聲夾雜在一起,聽起來有幾份滲人的詭譎。
蘇綏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幾步。
就是這麼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卻讓顧嶼安更加絕望。
看啊,他對自己究竟有多麼的避之不及,仿佛站在他麵前的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不是他曾經真心愛過的初戀男友,而是一個沾染著什麼可怕病毒的怪物。
他甚至不願意自己靠近。
顧嶼安嘴角往上揚著,眼尾卻是無比傷心的往下耷拉,半哭半笑的,看上去活像個可憐鬼。
連最後表述心意的話都不必說,他就知道,自己已經賭輸了。
可顧嶼安不肯死心,他見了棺材都不肯落淚,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他非要在蘇綏這裡,撞個頭破血流不可。
“我愛你啊……”
顧嶼安悲哀的看著蘇綏,他連靠近都不敢,隻能站得遠遠的,近在咫尺的兩個人,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一般。
“蘇綏,我愛你啊……”
他壓抑著心中莫大的哀傷,哀哀的又重複了一遍,仿佛失去伴侶的雄性,在幽幽的山穀裡,圍繞著它們曾生活過的地方一聲一聲的哀吼著一樣。
——顧嶼安想,他何嘗不是失去了自己此生最愛的人呢。
可蘇綏卻沒有半分動容。
三年。
顧嶼安的這份愛,整整遲到了三年,它來得實在是太晚了。
他對三年前的一切,早就記得模糊不清,隻剩下個影影綽綽的大概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