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1 / 2)

柏鉞跟著唐慢書出來。

氣質儒雅內斂的男人走在前麵,黑色乾淨的皮鞋踩在冰涼的地磚上,發出規律性的踩踏聲。

柏鉞已經不算矮了,將近一米八五,但跟在唐慢書身後時,仍舊被前方的陰影籠罩著,讓他再一次意識到兩人之間從身份到身形的差距。

唐慢書每踩下一步,柏鉞的心臟便跟著沉下一分。醫院的過道擁擠壓抑,不時傳來病人痛苦的□□或是破敗的咳嗽聲,可是唐慢書沉穩的、節奏感極強的腳步聲,在柏鉞聽來,依舊是那麼的清晰,帶給他莫大的壓迫感。

柏鉞垂下眼睫,乾脆隱匿在陰影之中,隱秘的盯著眼前高大的人影。

腳步聲戛然而止,唐慢書停下來,推開了四樓的安全通道,一陣陰冷的風立即從門後撲了出來,拍打到二人臉上。

柏鉞下意識的打了個冷顫,他抬起眼睛,努力抵禦著來自麵前這個上位者的威勢,但沒多久,後背便冷汗涔涔。

唐慢書自上而下的打量著柏鉞,這個人給他的無論是危機感還是厭惡,都沒有顧嶼安、林望景等人多。

他對柏鉞並沒有很敵視的心理,還算是心平氣和——

雖然在聽到兩人互相喊小白小綏的時候都快醋瘋了。

“蘇綏在電話裡,叫你小白。你們……關係很不錯?”

男人低沉的如同大提琴的聲音驟然響起,打了柏鉞一個措不及防。

他很清楚,唐慢書比自己遇到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更難應付,在這種人麵前說謊,或者是不夠坦誠的話,幾乎是自尋死路的事。

何況,柏鉞也沒覺得他和蘇綏之間的關係有多見不得人。

“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在意大利的時候認識的。”

朋友?

隻是這麼簡單嗎?

唐慢書鷹一樣銳利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柏鉞,直覺告訴他,蘇綏或許真的隻把這人當朋友,但這人可就不一定,隻把蘇綏當做朋友了。

“你喜歡蘇綏,對嗎。”

應當是疑問句的句式,但唐慢書用的是肯定句的語氣。

他對蘇綏的魅力深信不疑,畢竟每次在暗地裡處理掉那些競爭者時,他都惱怒又嫉妒的想,蘇綏怎麼就這麼招人,源源不斷的給自己找回來這麼多情敵。

唐慢書甚至陰暗的想過,乾脆直接綁回家裡關起來,讓他再也不能出去捏花惹草、招蜂引蝶。

柏鉞在唐慢書的凝視下渾身僵硬,在短短的幾秒鐘之內,他思考了不同回答會引發的後果,最後還是挺直了脊背,沒有絲毫退縮,直直的對上了來自上位者的視線。

“是,我是喜歡蘇綏,但我從來沒告訴過他,也不打算告訴他。”

似是不理解,唐慢書問:“為什麼?”

柏鉞的眼神黯淡了一瞬,舌尖湧上一些苦澀的味道,以至於勉強擠出來的笑容都是苦笑:“誰能抓得住蘇綏呢——他是一陣再輕不過的微風,是天邊遙遠的星星,我既追不到微風,也捉不到星星。”

柏鉞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深刻的知道,蘇綏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真正的愛上誰。既然注定得不到他,柏鉞就沒有想過要向他坦白自己的心意。

“以朋友的身份留在他身邊也沒什麼不好,我照樣可以關心他,可以在背後默默地支持他。愛人並不是多麼穩定的關係,人這一輩子想找到矢誌不渝、白頭到老的愛情,難度實在是太大了。”

“顧嶼安和林望景得到過蘇綏又如何呢,當時愛的轟轟烈烈撕心裂肺,到最後還不是橋歸橋、路歸路。我自知無法做蘇綏一輩子的戀人,但我想,我應該可以做他一輩子的朋友。”

很難說柏鉞的選擇是對是錯,但也許對於他來說,人

生的選擇本就不分對錯,隻有合不合適。

在柏鉞剖析完自己的內心話後,唐慢書忽然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種奇異的共鳴。

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若非如此,唐慢書也不會壓抑著自己這麼多年濃烈的愛意,守在蘇綏身邊,做一個關愛他的,克己複禮的長輩。

他在目前為止,所做出的選擇實際上跟柏鉞沒什麼兩樣。因此,唐慢書不能像周路陽那樣指責他是一個“不敢言愛的懦夫”。

真要說懦夫的話,唐慢書自己也是懦夫。在蘇綏麵前,他是那麼的小心翼翼、戰戰兢兢,走過的每一步路、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都如履薄冰。

柏鉞久久沒有得到麵前這人的答複,他忽然冷靜下來,開始思考起了唐慢書找自己說這些話的動機。

出於一個家長對孩子的不放心嗎?

可蘇綏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談過兩場戀愛,甚至差點成為二婚,唐慢書哪裡來的不放心?

他自己提出了這個假設,最後又自己推翻了這個假設。

柏鉞悄悄地打量著唐慢書,比起這人堂而皇之的審視自己,他不敢打草驚蛇,隻能在暗地裡窺伺。

他對上那雙漆黑的、仿佛會把人吸進去的眼睛,在裡麵發現了驚人的秘密。

作為男人,對同類再了解不過了。幾乎一眼,柏鉞就能看出來唐慢書心底裡深藏的情意——

或者說,唐慢書根本就沒打算在自己麵前隱藏。

“你、你喜歡蘇綏?!”

柏鉞在說出話的那一刻,大腦是空白的,那些話幾乎是脫口而出,沒有經過什麼思考。

是以回過神後,才冒出了滿額的冷汗,意識到了自己剛剛的話對於習慣了被人敬仰的唐慢書來說是多麼的失禮和冒犯。

但話已出口,木已成舟,又不能收回去,柏鉞隻好硬著頭皮準備迎接來自上位者的怒火。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他所預想的嗬責遲遲沒有降臨,唐慢書看上去並不生氣,反而一副平靜的樣子。

他頷首道:“是,我是喜歡他。”

唐慢書承認的乾脆利落,反而讓柏鉞有些無所適從。

“可……”他欲言又止,“你是蘇綏的……”

“我知道,我是他的叔叔。”

“那你……”

“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並不影響我喜歡他。”

再者說,就算是有血緣關係,如果唐慢書還是不可自拔的喜歡上了蘇綏,他也不會拒絕承認自己的愛意。

柏鉞被震驚的瞪大了眼睛,他沒想到,眼前這個位高權重的男人竟然會這麼坦誠的表達自己對蘇綏的心意。要知道,背後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唐慢書,隻要他行差踏錯一步,等待他的就會是萬丈深淵——這行差踏錯裡,自然也包括了他對蘇綏的愛意。

無論怎麼說,整個社會對於年齡相差太大的愛情依舊是不認可的,尤其是如果戀愛雙方的權勢地位有所差距,更是會被貼上異樣的、下流的標簽。

更彆說,唐慢書和蘇綏之間,還有著這麼一層撫養的關係在。即便沒多少人知道這層關係,但隻要不是嚴密結實的高牆,就總歸是有著極大的風險。

柏鉞驚訝的說不出話來,可理智告訴他,這是唐慢書自己的事,自己還是少管為妙。

因此,他除了一開始表現出了訝異之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柏鉞這樣,唐慢書反而高看了他幾眼。

倒是比姓林姓顧那幾個野小子識趣得多。他心下暗想。

唐慢書又重新打量起了柏鉞。

他這次特意來找他,當然不隻是吃醋,還為了……

為了顧嶼安的那幅畫。

唐慢書眼神暗了

暗,想到柏鉞剛剛所說的,在意大利時就認識了蘇綏,那麼想必他應該對蘇綏身上發生的事略知一二。

蘇綏不願意對自己坦白以待,但未必不會在柏鉞麵前傾訴衷腸。

“除了你對蘇綏的心意之外,我還想知道一些事。”

柏鉞皺了皺眉頭,摸不準唐慢書的意思。

難不成,還有他知道,而這人不知道的事?

不明白為什麼,柏鉞心裡忽然升起一股隱秘的快感。他似乎是想借此證明,看吧,做朋友也沒什麼不好。

連唐慢書這樣的人,都需要從他身上探知蘇綏的事呢。

“什麼事?”柏鉞內心可謂是百轉千回,表麵卻不顯。

他雖然隻是導演,但耳濡目染的,演戲的功力也日益精進。

唐慢書隻要一想到那幅畫,想到那樣的畫麵,心神便被牽動著,一點一點的撕扯著痛了起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頭一次在除了蘇綏以外的人麵前表露出躊躇的模樣,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把話從何說起。

唐慢書組織著語言,有些猶豫的開口,還是問出了那個他根本就不敢觸碰的問題:“蘇綏他……他是不是自殺過?”

聽到這話後,柏鉞迅速地抬起頭,看了唐慢書一眼:“你都知道些什麼?!”

按理來說,放在平常,柏鉞是肯定不會用這麼激烈的語氣質問唐慢書的,可現在這麼緊急的情況下,他根本就想不了那麼多。

見他這般反應,唐慢書已經明白了大半,隻覺得心尖都是痛的,眼神也跟著往下沉。

“我看到了顧嶼安的那幅畫,”他說,聲線隱隱的有些顫抖,“畫的是蘇綏吞服安眠藥的場景……”

柏鉞緊緊地皺著眉頭:“我沒見過你所說的畫……但是,蘇綏確確實實,出現過幾次想要自殺的傾向。”

果然……

求證到答案後,唐慢書因為極度的震駭,竟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

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他所掛念著的、擔憂著的青年,竟真的遭受著那般深沉的苦難。

在聽到柏鉞所說的那些話的第一時間,唐慢書的心臟便像是被人硬生生的用力拽了一下那樣,胸腔中蔓延著沉沉的、墜墜的疼痛。

他好像被人綁上了鉛球,扔進了深海裡,不斷地往下墜,耳鼻邊全是幽藍的海水,幾乎就要窒息。

唐慢書甚至會想,自己是不是一瞬間來到了地獄,不然為何眼前會如此黑暗,壓抑的都喘不過氣來。

柏鉞看著唐慢書的這些反應,不免苦笑了一下:光是聽一聽便這麼痛苦,親自經曆的那個人呢,又該是怎麼熬過來的。

但這是蘇綏的叔叔,也不是造成那一切的人,柏鉞很清楚,他不能把那些負麵情緒強加在唐慢書身上。

於是在沉默了一會兒後,柏鉞又說:“隻是自殺傾向,蘇綏並沒有做出過實際性的行動。雖然我沒見過唐先生所說的那幅畫,但安眠藥那一次應該也是這樣,沒有危害到生命。”

是的,顧嶼安的確也是那麼說的——蘇綏控製著用量,隻是讓自己睡得比以往時候更沉,並沒有真的服用致死量。

這一刻,唐慢書覺得,在無邊的黑暗中,他好像又重新看到了那一點點,來自人間的光亮。

意識到自己剛剛太過於失態後,唐慢書幾乎花光了力氣,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再度開口時,就還是那個殺伐決斷的唐先生。

“‘沒有做出過實際性的行動’?”他重複了一遍柏鉞的話,“這是什麼意思?”

柏鉞看著唐慢書這麼快就隱藏好了自己的情緒,心中有些五味雜陳,再一次的意識到了這人與自己的差距。

“意思就是,蘇綏想要自殺,但是從來沒真的做過。”

柏鉞回憶著蘇綏的原話,答道:“他說過,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活著需要很大的勇氣。他的生理想要他解脫,但他的精神不允許,並一直在做著努力地抗爭。”

好好地一個人,硬是被柏鉞拆成了兩部分來說。一般人聽他這麼雲裡霧裡的,估計早就被繞暈了,但唐慢書卻能夠完全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在知道蘇綏仍在堅持著好好活下去時,唐慢書的心放下來大半。他又問:“為什麼會這樣?”

不可能毫無原因。

就像蘇綏比誰都清楚唐慢書不可能做出割腕自殺這樣的事情來,唐慢書也比誰都清楚,蘇綏絕不會無緣無故就發生這樣的事。

那一瞬間,他在心裡想了很多。

如果是因為顧嶼安的話,唐慢書想,他一定不可能讓他活著走出這家醫院。

似乎是猜到了男人的想法,柏鉞說:“不是顧嶼安,他還沒那個資格。”

唐慢書沒有計較柏鉞對自己內心想法的窺探,他咀嚼著這人的話,非常讚同的點了點頭。

顧嶼安不配,也不可能讓蘇綏為了他尋死覓活。

但如果不是因為顧嶼安的話,還能是因為什麼呢?

唐慢書正在不解之中,緊接著,柏鉞就給出了答案。

“唐先生,你聽說過自毀人格嗎?”這一次是柏鉞提的問。

唐慢書一怔,心裡有了個朦朦朧朧的想法,但他伸手去抓時,卻怎麼都抓不住。

他搖搖頭。

柏鉞臉上的表情說不出來到底是個什麼滋味,像是苦笑,又像是毫無感情。

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反複再三後,才開口道:“我要怎麼去給你形容自毀型人格—”

“身體淹沒在人海裡,靈魂卻遊走在人群之外,像魚的身體裡裝著人的思想,隔著魚缸玻璃觀察這個世界,時不時寂寞的吐出幾個泡泡。”

“而蘇綏,就是那條吐著泡泡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