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1 / 2)

唐慢書前腳剛走,顧嶼安後腳就被從手術室裡推了出來。

負責手術的醫生頭發花白,年紀已經很大了,卻仍舊堅持在一線手術台上。

他摘掉已經汗濕了的口罩,看上去一臉的疲憊。

老醫生看見隻有蘇綏站在這裡,於是開口道:“你是病人家屬?病人搶救回來了,現在生命體征還算平穩,沒有什麼大礙,等麻藥勁兒過去之後就能醒了。”

“麻煩您了。”蘇綏點點頭。

“這是我分內之事,沒什麼麻煩的。不過人雖然救回來了,但右手可能……總之,病人和家屬都要做好心理準備。”

蘇綏一邊聽著醫生的話,一邊低下頭看了一眼顧嶼安。

平常時候這人的臉色便總是陰鬱的,戴著口罩和鴨舌帽,把自己整個藏起來,好像見不得光一樣。顧嶼安的長相是陰柔那一類的,嘴唇沒什麼血色,臉頰也蒼白,就連眼睛都是淡淡的黑色,整個人有一種寡淡的病態美感。

而現在較之平常,那種病態則更勝一籌。

他閉著眼,安安靜靜的躺在那裡,若不是胸膛還有著微弱的起伏,蘇綏幾乎就要以為這是一具沒有呼吸的屍體了。

蘇綏想起林望景這些人,總愛在他麵前說些什麼隻要他能夠原諒自己,就算是豁出這條命也願意之類的話。

但真正付諸實踐的,竟然是顧嶼安。

蘇綏的目光落在了他被小心擺放的右手手腕上,那裡一圈又一圈的纏滿了繃帶,潔白惹眼,看不出來一點其他的顏色,比如鮮血應該有的紅色。但即便看不見,也能想象得出在那底下是怎樣一片可怖的場景。

很難說蘇綏現在是一個什麼樣的心理反應,要說非常心疼,那是沒有的,卻也並不是完全沒有任何觸動。

任何一個尚有一絲良知的人,在知道有人為自己割腕自殺,鬨到這種地步後,心裡都不會完完全全的沒有感覺。

蘇綏雖然從來沒有喜歡過顧嶼安,真實一麵也遠比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冷靜,但看著這人了無生氣、蒼白如紙的樣子,心裡也始終有一點說不上來的滋味。

正出著神時,醫生的話將蘇綏拉回了現實。

“等會兒他要是醒了,你還是好好勸勸,不管是因為遇到了什麼難過的坎,以後都彆再乾這種傻事了。”

說著說著,可能是年紀大了,見不得這樣的事,老醫生忍不住搖搖頭,歎了口氣:“唉,現在的年輕人啊,怎麼一個比一個脆弱。我一把老骨頭了還好好的活著呢,有什麼事是咬咬牙不能挺過去的。生命就隻有一次,身體最重要啊。”

蘇綏耳邊回響著這番話,情不自禁的點了點頭,溫聲讚同道:“是啊,有什麼事是咬咬牙挺不過去的呢。”

他跟在急救推車後麵,在無人察覺的地方,默默握緊了拳頭。

蘇綏想,他永遠也不會像顧嶼安這樣,輕輕巧巧的就將自己的命給交了出去。

他的命,必然會牢牢地攥在他自己手裡。

送到病房不久之後,顧嶼安的麻藥時效就已經過去了。他先是動了動眼皮,而後皺著眉頭,幽幽的睜開了眼睛。

剛睜開時,顧嶼安茫然看著頭頂的天花板,白得令人恍惚,眼睛毫無焦距,就像還在麻藥中無知無覺一樣。

他甚至還有空想,自己是不是已經上了天堂。

但轉念細思,顧嶼安又否認了這個猜想。

他是不配上天堂的,他想。

他曾經那麼可惡的辜負過一個全心全意對自己好的人,光憑這一點,顧嶼安就覺得自己死後不配去天堂。

地獄才是他這種人的歸宿。

但很快,手腕處的劇痛就讓顧嶼安徹底清醒了過來。

蘇綏的聲音從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他看了顧嶼安一眼:“醒了?”

顧嶼安一聽,鼻尖忍不住湧上了鋪天蓋地的酸澀。

他眨了眨眼睛,隻覺得乾澀無比,連眨一下眼都必須要用儘全力,渾身都癱軟的不行。

直到看見蘇綏,顧嶼安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還在人間,在有蘇綏的人間。

他努力地偏過頭,身體實在是太過於虛弱了,做完這一個動作後,就疲憊的連動一下都沒辦法做到,隻能用眼睛去追尋著蘇綏所在的方向。

“你……是你……把我送到醫院的嗎……”

顧嶼安艱難的發出聲音,喉嚨太久沒有被潤濕過,顯得每發出一個字都像是被刀子刺過一樣。

嗓子很疼,甚至隱約感覺得到一點血腥氣味,但這都阻擋不了他要和蘇綏說話的決心。

聽著顧嶼安話裡話外語氣裡藏不住的期待,蘇綏一時有些沉默。

他其實大可以撒個無傷大雅的小謊,滿足一下這位好不容易剛從鬼門關裡搶救回來的病人。但最終,蘇綏還是沒有選擇滿足顧嶼安的期待。

他搖了搖頭,看著顧嶼安眼裡的光芒一點一點的敗滅下去,心中並無報複的快感,隻是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虛無感。

“不是。”

但也隻是否認,沒有再將唐慢書的名字說出來刺激他。

然而如此簡短的兩個字,還是不亞於讓顧嶼安又死了一次。

雖然失望,可他還是努力地笑了一笑,反過來安慰著蘇綏:“沒、沒關係,我一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你,就已經、已經很滿足了……”

“謝、謝謝你。”

因為在以前很多次,顧嶼安和現在一樣從死亡的邊緣中蘇醒過來時,從來也沒有見到過蘇綏。

可這一次,他看到他了。

顧嶼安甚至要以為,這隻是一場回光返照的夢。

但蘇綏是那麼真實的坐在那裡,他淡然的眼神是真實的,溫柔的聲線也是真實的,真實到讓顧嶼安不敢相信。

或許是在蘇綏麵前死過一次了,顧嶼安忽然也沒什麼好擔憂受怕、惴惴不安的,他用那雙淡的好像水墨畫一樣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青年。

“失血過多的感覺就是,冷。”

“好冷,好冷。”

“躺在手術室的時候,就更冷了。”

顧嶼安說,“因為冷,所以那個時候,想的事情就很簡單。”

“我好想……你抱抱我。”

其實現在也依舊很冷,但蘇綏在這裡,就好像一個小號的太陽一樣,源源不斷的給顧嶼安提供著熱量,令他忍不住的癡迷,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蘇綏沒有說話,他隻是安靜的傾聽著。

顧嶼安覺得自己快要融化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了,那溫暖的瞳孔顏色,簡直令他目眩神迷。

“蘇綏……對不起。”

他知道這句話太過於蒼白,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

曾經那麼誌同道合,有著同樣愛好、同樣追求的兩個人,終於也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但其實這一次,顧嶼安的對不起並沒有像一根輕飄飄的羽毛那樣,讓蘇綏覺得可有可無。

蘇綏終於開口了,但他說的是:“你的對不起代價太沉重,我承受不起,彆用這樣的方式來獲得我的原諒。”

顧嶼安怔了怔,隨即蒼白的一笑:“可是除了這條命,我已經沒有彆的東西能夠補償你了。”

眼前這個看起來溫潤漂亮的青年,不要他的愛,不要他的畫,也不要他的彌補,顧嶼安不知道自己還能夠給他什麼。

思來想去,也隻有這條命。

為什麼用右手?”蘇綏忽然問他。

顧嶼安移開了視線,將目光落在了自己被包紮的嚴嚴實實的右手手腕上。

那裡受到的是什麼程度的創傷,還能不能再握住畫筆,他其實比任何一個經驗豐富的醫生都要更加明白。

或許會產生遺憾,但這樣的遺憾跟永久的失去了蘇綏相比,顯得那麼的微不足道。

“我曾經用你換了理想,現在,我想把理想還給你。”

畫畫就是顧嶼安畢生的理想,他曾為了這個理想奮不顧身,可以放棄一切,甚至是蘇綏——

從前確確實實,是這樣的。

但現在,他後悔了。

“所以你後悔了,就要不顧彆人有沒有心理負擔,隨心所欲的清空自己的心理負擔?”

蘇綏忽然笑了一下,隻是除了嘴角以外,其他地方都沒有笑意。

他知道,自己這種時候不應該說這種話,應該儘可能的順著顧嶼安的話,免得又刺激到這位剛剛才“從死亡線上搶救過來的病人”。

可蘇綏明白,他做不到。

“顧嶼安,事實上,你仍舊從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錯在哪裡。”

顧嶼安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手腕處傳來的劇痛遠不比上心裡的。

他哀哀切切的抬起頭,看向蘇綏。

“我之前就跟你說過,既然做了選擇,就要尊重你的選擇,這才叫負責任。”

蘇綏也看著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其實冷冷的,並沒有顧嶼安所想的什麼溫暖、什麼明煦。

蘇綏即便是太陽,也早就不再是他的太陽了。

“你以為割腕自殺,就是在對我負責?”

蘇綏搖搖頭,代替顧嶼安回答了:“不是的。你朝令夕改斷送自己的前途,是不負責任;你要為了我自殺而不考慮我的心理負擔,是不負責任;你毫不在意、漠視自己的生命,是不負責任。”

“顧嶼安,”他喊他的名字,聲音還是清脆好聽,和顧嶼安記憶中的沒什麼兩樣,“你不是永遠長不大的彼得潘。”

“對不起。”

“以後彆再做這樣的事,沒有誰離開誰會活不下去。”

“對不起。”

“這世界上很多人都沒有理想,也沒有愛情,但他們依舊活得好好的。”

“對不起。”

“人的一生中,會做出無數個選擇,無論對錯,你要學會為自己的選擇負起責任。”

“對不起。”

“我原諒你。”

隨著這一句原諒,顧嶼安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無比的明白,一切都結束了。

隨後便是壓抑著的、讓人揪心的抽泣聲。

“我走了,”蘇綏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服,“你多保重。”

他轉身離開,在顧嶼安模糊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出了顧嶼安的生命。

從此以後,顧嶼安的生命裡,再也不會有一個叫蘇綏的人了。

他曾經來過,披星戴月的奔向他,少年人的勇氣足以叫任何人驚歎;

他如今離開,往後餘生,星光失色,明月黯然。

顧嶼安聳動著肩膀,在無聲中哭得撕心裂肺。

他咬緊了嘴唇,任憑咬出了血,傳出一陣一陣的劇痛,也絕不發出一點聲音來。

顧嶼安想讓蘇綏沒有心理負擔的離開他,即便到最後哭得眼淚完全模糊了視線,再也看不清那道清瘦的背影,也自始至終,沒有等到一個擁抱。

蘇綏於顧嶼安而言,就是最重要的原色。

他的離開,帶走了顧嶼安生命中的所有色彩。

自此之後,顧嶼安再也不能拿起畫筆。

*

從顧嶼

安的病房中出來後,蘇綏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說不上來是因為什麼,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個比較貼近的答案:或許是物傷其類,總覺得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堅持不下去,像顧嶼安那樣,死氣沉沉的躺在那裡。

蘇綏抬起頭,有些恍惚的看著醫院的過道裡這些忙忙碌碌的人,眼神中透著一股茫然。

他置身於擁擠卻無比安靜的人潮之中,卻感覺不到心安之處。

就好像一張延時鏡頭的照片,蘇綏是被聚焦定格的那一個,而周圍人來人往,模糊且不太真實。

唐慢書來找蘇綏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畫麵。

在那一個瞬間裡,他的心臟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揪著,那種令人無法呼吸的澀感湧上咽喉,令唐慢書短暫失聲,隻覺得無論是胸腔還是鼻腔,都酸澀無比。

在那一個瞬間裡,他想起柏鉞的話,他說蘇綏是一條躲在魚缸後麵,隔著透明玻璃,寂寞的吐著泡泡的小魚。

在那一個瞬間裡,他隻想飛奔向那個易碎的身影,將他緊緊地擁入懷中。

於是下一刻,原本還覺得自己仿佛漂浮著的灰塵,沒有一處定點的蘇綏,就落入了一個炙熱的、滾燙的懷抱之中。

他微微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給嚇到了。

正想推開那個擁抱時,鋪天蓋地的煙草味湧入蘇綏的鼻子中,令他一下子就安心下來。

“怎麼了叔叔,”他有些無奈的拍了拍男人寬闊的後背,“忽然這麼緊張乾什麼。”

唐慢書用自己激烈跳動著的心跳去感知著蘇綏的心跳,那裡依舊平緩,但好在仍舊堅強有力的跳動著。

他將青年摟得越發緊,像是要用身體作為鎖鏈,將人緊緊箍住一樣。

唐慢書張了張嘴,原本準備好的告白幾乎要脫口而出,但真到了這一刻,他又忽然退縮了。

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告白地點,他想。

醫院裡人多嘈雜,寓意也不好,唐慢書不想在這種地方將自己的心意述說出來。

他在唐家的莊園裡種下了一畝百合花田,在那裡,應該在那裡表白——

唐慢書在經曆了短暫的兵荒馬亂之後,慌張的眼神終於穩定了下來。

沒錯,現在還不是時候,等到百合花盛放的時候再……

逃避。

唐慢書絕望的閉上了眼。

他何嘗不清楚自己的這種心理是完完全全的逃避心理,可是,可是……

唐慢書渾身都顫抖著,少有如此失態的時候。

可是,他是真的不敢。

他是一個,懦弱的騎士。

蘇綏沒有等到唐慢書的回答,他敏銳地察覺到,男人今晚很不對勁。

“到底怎麼了?”

他本想從唐慢書的懷裡出來,但這人根本不給自己機會,於是隻能退而求其次,將頭抬了起來,仰視著那雙黑漆漆的、濃密夜色一般的眼睛。

唐慢書被這樣全身心地看著,心中其實慌張無比,明麵上也有些表現出來,但他依舊努力的掩飾著,暫時不敢讓蘇綏知道真相。

“我在送顧嶼安去醫院的時候,在他的畫展裡,看到了一幅畫。”

權衡再三之下,唐慢書選擇了隱瞞一部分事實。

果然,在聽到男人的話後,蘇綏的表情瞬間便冷了下來。

唐慢書心下一沉,但仍舊緩緩道:“那幅畫,畫的是你……”

無論經曆多少次,他還是沒有辦法心平氣和的描繪出那個場景。

“我很害怕,小狐狸,”唐慢書說,“我害怕你會離開我,是那種永遠的,再也不會回來的離開。”

蘇綏有那麼一瞬間的慌亂,但慌

亂之後,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他不想讓唐慢書知道自己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也跟著模糊事實,模棱兩可的說:“那隻是一幅畫而已……你太緊張了叔叔,彆把藝術創作當成現實啊。”

說著,像是想證明什麼似的,他對著唐慢書眨了眨眼睛:“你看,我這不是好好地被你抱著嗎?怎麼會有事呢?”

唐慢書就知道蘇綏一定不會對自己說實話,會隱瞞真相。但他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好生氣的,反而隻覺得心疼自己小孩,不知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小狐狸還經曆過多少讓人覺得心酸的事。

他將頭埋在蘇綏肩膀裡,甕聲甕氣的說:“不要離開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