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湖小區。403號房間內。
不管是天花板、牆、還是地磚,全都是統一的深灰色。
纖塵不染的三腳鋼琴立在客廳的一角,旁邊不遠外是夏蓉曾倒下過的地方。屍體已被運走,周圍被畫了個白色的呈大字形態的圈。旁邊還有一個白圈,那是書本的形狀,那裡曾放著一本樂譜。
許辭抬腳越過白線,站在了與屍體差不多重疊的位置。
環顧了一下這房間的陳設,然後他閉上眼,試圖想象那晚夏蓉曾有過的經曆。
她為什麼會拿一本初級樂譜?
為什麼會翻到十二平均律這一頁?
樂譜染血最多的那一頁,是基礎樂理知識,正好講到十二平均律的部分。
那是孔大同侵害了夏蓉的屍體後、又在屍體上捅刀,以至於那一頁染上了噴濺型血跡。
室內無風,再假設夏蓉倒下的時候並沒做什麼特彆大的動作,所以她倒地前,確確實實就在看十二平均律這一頁,她一邊看,一邊走向鋼琴、或者書架。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可能——夏蓉把樂譜拿在手裡,原本是還沒有將它打開的。直到受到驚嚇,心臟難受、呼吸困難,她站不住,倒在了地上,她在難受萬分、感覺自己快死的時候才打開了書的這一頁。
無論哪種可能,樂譜的這一頁應該都對她來說非常重要。
尤其是第二種情況下,她幾乎是用儘了最後生命裡最後一絲力氣,才把書翻到了這一頁。
可是為什麼呢?
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她知道害自己的凶手是誰,於是想留下某種死亡訊息來指認凶手。
可是第一個走進案發現場的人是袁爾陽。
在認為他就是真凶的情況下,許辭暫時將這個可能排除了。同為懂樂理的音樂人,如果這頁內容有什麼暗示,袁爾陽應該直接拿走那本樂譜、偷偷將它處理掉。
那麼也許真相是第二種可能——
那本書、甚至寫有平均律的那一頁,對夏蓉有極為重大的意義,以至於閉上眼前、意識徹底喪失前,她腦子裡隻剩一個念頭,那就是再看它最後一眼。
許辭想起了袁爾陽對祁臧說過的話——夏蓉的鋼琴之路,是他引進門的。
那麼,有沒有可能,鋼琴有關的基礎樂理知識,包括十二平均律是什麼,全音是什麼、半音又是怎麼來的……全是袁爾陽教給夏蓉的?
他教授她鋼琴的時候,兩個人年紀都還很小,那是他們此生最美好、最單純的一段日子。
所以夏蓉死前看那一頁樂譜,是因為她到死都在懷緬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對袁爾陽來說應該也是重要的。
祁臧他們做現場勘查時,地上的樂譜並不是攤開在十二平均律那一頁的。
而孔大同在口供中表示他並沒有動過樂譜,那對他來說沒有意義,他根本不懂樂理。
孔大同應該沒有說謊。
那麼動了那本樂譜的人就隻能是袁爾陽。
案發次日的清晨,袁爾陽刷指紋打開403號房間,走進去看到了夏蓉的屍體,也看到了旁邊的樂譜。
樂譜攤開的那一頁,勾起了他的某種回憶。
人心都是複雜的。儘管最終選擇了殺害夏蓉,但他還是會於心不忍,或者說不敢麵對——
他不敢麵對從前那個深愛夏蓉的自己、不敢麵對那段最純粹的時光,於是他下意識把樂譜翻了幾頁,翻到了其他地方。
當然,此事還側麵暴露出一點,袁爾陽絲毫沒把這樂譜可能會透露出的信息放在眼裡。他無暇思考樂譜的事情。是因為他急著去處理其他證據!
光是一通電話,恐怕不足以把人“嚇死”。
袁爾陽一定還做了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許辭忽然抓住了一個非常顯而易見,卻在之前不小心被他忽視了的線索——
案犯當晚,袁爾陽和夏蓉一共通了四通電話。
而最後一通電話,是夏蓉主動打給袁爾陽的。
換個角度想,如果“嚇”人這件事,並不是通過電話完成的。
那麼這通電話,其實更可能是夏蓉死前在對袁爾陽呼救。
這意味著……那件“可怕”的事,在那通電話之前就發生了!
在經紀人講那些有關於夏蓉依賴袁爾陽的愛情故事前,許辭還難以想到這一點。
但現在不一樣了。
站在夏蓉屍體曾經倒下的地方,結合所有相關人員提供的證詞,一個完整的故事正在慢慢拚湊成型,許辭幾乎能將自己徹底代入夏蓉,來試圖還原案發當晚她的可怖經曆——
夏蓉在這屋子裡遇到了此生最害怕的事,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除了丈夫。在最害怕的時候,她給他打了電話。“我是不是該逃出去?”
“不用。你精神狀態不好,外麵更可怕。你等著,我馬上就來。”
“不行。不行。我害怕……我怕得受不了了。求求你馬上出現……”
“我開車過來需要時間。蓉蓉你等等,堅持住,我馬上就到。實在害怕的話……你想想我們當年的事……想想你剛認識的我時候,我教你的樂理知識。還記得嗎?簡單的一個十二平均律,我教了你好久,你才學會。”
“那可一點不簡單,你都講到物理裡麵的什麼聲波長度、還有什麼聲音的頻率了……還有數學呢。我真的搞不懂。”
“怎麼樣,轉移注意力,現在是不是好了一些?”
“是、我把基礎樂譜書都拿出來了……你當年教我的那本書已經絕版了,這是我淘了好久才從二手市場買來的……不、不行,我還是怕……這書有點用,但就那麼一點點。我還得靠你來救我。你到哪裡了?”
“我馬上就到。真的。”
“不要掛電話好不好?”
“好。我不會掛電話。”
“爾陽,我心臟好難受……我是真的怕……你來了嗎?越來越多了,它們越來越可怕了!不行了,我馬上就要死了!我受不了了,我寧肯現在就去死!我想死!”
“再堅持一會兒,我馬上就到。記住,千萬彆出門,外麵隻會更可怕!你出去才會死。”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你怎麼還沒來?”
“爾陽,你在哪裡?”
“爾陽,你聽不到我說話了嗎?”
“周圍……周圍都是它……我要死了……我不行了……”
許辭繼續閉著眼去儘力想象。
——那樣可怕的事情到底是什麼呢?
夏蓉怕水,她是不是覺得這屋子裡出現了水?
直接蹲坐在了那個圈出屍體的白線內,許辭緩緩睜開眼睛。
先前他閉上眼的時間有些久了,這會兒觸及燈光,眼前便出現了一圈圈的光點。
幾乎沒有任何家具的空蕩蕩的客廳,地、牆、天花板的深灰色構成了這裡的唯一色調,現在這層深灰染上了斑駁的七彩光影,像是把許辭驟然拉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異世界。
想象把這個世界變得更加詭譎——
一層又一層的水從牆壁、地磚、天花板透出來,從腳底開始往上爬。
在凶案現場進行了徹底的沉浸式想象,許辭幾乎能感覺到腳心一陣冰涼。繼續想下去,他似乎能切身體會到冰涼的水漫過腳背,再一點一點上爬,從小腿蔓延至腰腹,隨即繼續、繼續向上,直到脖頸的位置。
“爾陽,你為什麼還不來?我太怕了!我不想再感受一次溺水的恐怖……”
“你到底在哪裡?”
“爾陽!救救我!!!”
“你再不來,我就隻有死了!”
“我隻能選擇死亡!”
可她沒能等來袁爾陽的回應。
水繼續往上,漫過下巴、封住了唇。
這下她連呼救都不能了。
沒法呼救、聽不見最愛的人的安慰,自己即將被最恐怖的水徹底包圍……水即將從我的鼻子灌入我的身體,讓我無法呼吸,讓我的肺疼得快炸裂。
不、不要!
那樣恐怖的事不要再經曆一次,絕不要再經曆一次!!
我寧可去死!
對,我要在水徹底淹沒我之前就死去!
隻要我先死亡,我就不用再感受那種痛苦了!我再也不用麵對一次那種恐怖的窒息感了!
我、我、我要死。
我現在、立刻、馬上要死。
沒有人來救我,連袁爾陽都放棄我了,我隻能選擇死亡。
明亮空曠的房間中,深灰、斑駁光影全都消失不見,有的隻剩滿世界的代表著水光的藍色。
許辭感覺身體不由自主發起了抖,肺部傳來極度沉悶的感覺,以至於他不可遏製地大口喘起了氣。與此同時心臟位置竟也開始一陣一陣地抽疼,仿佛下一刻他就真的會死在這種可怖的氛圍感中。
直到“轟”得一聲,房門被人打開——
“小辭?小辭你怎麼了!?”
“小辭,你睜開眼睛看著我!”
“小辭?小辭!小辭!!”
一隻強有力的手臂伸過來,攬過許辭的肩膀。
許辭渙散的雙目重新聚焦,刹那間,滿世界的藍色水光全部消散,天地牆重新恢複成了深灰色,他從想象的情景裡抽離,回到現實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的一身衣服早已被汗水徹底浸濕。
祁臧攬住許辭的肩膀,扶著他站起來,再試探著握了一下他的手掌,發現他的掌心一片冰涼。
皺眉看向虛靠在自己肩膀、麵無一絲血色的許辭,祁臧更加用力地捏住他的手。“發生什麼事兒了?”
“沒什麼,讓我緩緩。”許辭深深吸一口氣,再呼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