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鹿沒有再去想“厲行洲是不是看見了”這個問題。
這種距離,這種角度,要是還看不見,除非他瞎。
據自己所知,先生不瞎。
接下來怎麼辦?
淩鹿隻覺得身體又冰又燙,額頭上的冷汗不住往外冒。
他的腦子裡,又浮現出了那些模模糊糊的片段。
哭聲,罵聲,還有槍聲。
有人在尖叫,還有人用槍口指著自己。
淩鹿想起來他們在叫什麼了。
他們在叫——“怪物”。
頭上長角,身後有尾,渾身血跡的自己,是怪物。
淩鹿的牙齒開始上下打架咯咯作響。
他想問厲行洲,“你害怕嗎”。
但他問不出來。
不敢問。
這時,他看見厲行洲的嘴唇動了。
淩鹿的身體下意識往後退去——直到椅背抵住了他。
厲行洲,要說什麼?
“怪物?”
“你頭上是什麼?”
……
厲行洲的神色平靜,聲音也很平穩:“會洗碗嗎?”
誒?
淩鹿愣愣地盯著厲行洲,以為自己聽錯了。
結果厲行洲又問了一遍:“會洗碗嗎?”
確認自己沒聽錯的淩鹿,遲疑地開口道:“不……不會……”
“不過,小水壺會……”
淩鹿嘗試過幫江婆婆洗碗,結果洗一個壞一個,江婆婆看不下去了說還是她自己來吧——
遂淩鹿給小水壺增加了洗碗功能。
淩鹿拍了拍手,將無事可做停在一邊,屏幕上全是“ZZZ”符號的小水壺喚到跟前,說了聲:“洗碗。”
厲行洲將盤子遞過去,小水壺伸出機械手,夾住盤子,咕嚕咕嚕地滾進了廚房。
廚房裡很快傳來了水聲。
餐廳卻又恢複了安靜。
淩鹿重新看向厲行洲。他整個人依然是呆呆的。
厲行洲站起身,走到淩鹿身邊,伸出手:“來。”
淩鹿的身體輕顫一下,猶豫幾秒,還是把手放進了厲行洲的手裡。
這人的手和下午一樣,掌心乾燥,手指有力,指側覆著一層薄繭。
厲行洲牽著他,穿過不算大的客廳,推開了陽台的門。
淩鹿怔怔地看了眼外麵,又看了眼厲行洲,完全不明白這是要做什麼。
厲行洲道:“你吃完東西不是喜歡在陽台上看風景?”
淩鹿:“……對哦。”
厲行洲的房間布局和淩鹿的完全一樣,陽台也不例外。
從陽台看出去的風景,也和素日沒什麼差異。
遠處的燈,近處的人。
微涼的夜風徐徐吹過。
確實是個看風景的好時候。但此刻的淩鹿,哪裡有
心情看風景?
他望著外麵星星點點的燈光,終於還是艱難地問出來了:“你,你,不怕嗎?”
厲行洲沒有回避,也沒有顧左右而言其他。
他掃了眼淩鹿頭上那深紅色還有點彎曲的小犄角,淡淡道:“有一點。”
淩鹿的心猛地一沉。
不過,倒也沒太意外,反倒是有種“果然如此”的踏實。
厲行洲繼續道:“看到這對小角冒出來,我就很想伸手去擰一擰——又有點怕就這麼給你擰壞了。”
淩鹿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抬手護住自己的角,大聲道:“不行,不能擰!”
最多摸一下就行了,哪裡能擰啊!
沉沉夜色裡,看不清厲行洲的表情,隻聽見這人輕輕笑了一聲。
淩鹿這才反應過來,厲行洲……剛剛是在開玩笑?
他囁嚅著鬆開自己的手,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此時可以說什麼。
一旁的厲行洲輕歎了一聲,道:“謝爾蓋的禿頂,你會怕嗎?”
淩鹿“啊”了一聲。
禿頂?
這有什麼可怕的?
淩鹿皺了皺眉:“我連謝老師的機械臂都不怕,為什麼會怕他的禿頂?”
厲行洲道:“是啊。斷臂不可怕,禿頂不可怕,腦袋上長出一對可愛的小角,又怎麼會可怕?”
淩鹿這下真的震驚了。
這幾樣東西,是可以放在一起比較的嗎?
而且,可、可愛的小角?
他再次艱難地張嘴道:“哪裡可愛了……”
就連江婆婆,也隻是說她不害怕,從來沒說過這對角可愛啊。
厲行洲道:“在我看來很可愛。”
淩鹿的心,方才還沉甸甸還往下掉的心,突然輕快地蹦躂了兩下。
他垂下頭,低聲道:“那是你……審美比較奇怪吧。”
厲行洲望著遠處朦朧昏黃的街道,聲音沉沉的:“不奇怪。”
淩鹿也望著那深深淺淺的夜色,呆呆想著:這個人,是真的不怕。
他不怕我的角。也不……嫌棄我。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整個人像是有點脫力,在夜風裡輕輕抖了一下。
厲行洲又拉住他的手,牽著他回到客廳,坐到了沙發上。
此時小水壺已經洗好了碗,安安靜靜地站在餐桌邊待機了。
淩鹿深吸一口氣,小聲道:“先生,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
他有些磕磕巴巴地講了起來——
其實從冬眠艙裡醒過來的時候,自己就是有犄角的。
因為擔心會嚇到人,所以平常都小心地收起來。
不過,有的時候,比如太高興了,太緊張了,就會控製不了犄角。它有可能會自己冒出來,還有可能遲遲不肯消失。
現在……估計就是因為蛋包飯太好吃了,又想到以後都能和大家一起吃飯太激動了,導致犄角收
不回去了。
說完之後,淩鹿抱著膝蓋縮在沙發上,頂著一對深紅色的小角,忐忑地望著厲行洲。
厲行洲靠在沙發背上,姿態看上去很自然甚至有點放鬆,淡淡問了句:“還有彆的嗎?”
淩鹿遲疑了下,搖搖頭:“沒了。”
其實還有兩件事他沒說:
他沒有告訴厲行洲,自己擔心會嚇到人,是因為記憶中那些扭曲而凶惡的麵孔。
還有另外一件事,就是……除了角以外,自己還有一條尾巴。
厲行洲“噢”了一聲,臉上露出些許思索地模樣,不急不慢地說:“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是種……疾病?”
【無論“犄角”還是“長尾”,都是一種罕見病症的表現】,是那本《中世紀惡魔研究》裡的結論。
幾個小時前,厲行洲對這個結論嗤之以鼻。
他現在依然不相信這個結論。
但他知道,眼前這嚇壞了的少年,急需找到一個足以安撫內心的借口。
和厲行洲料想的一樣,這句話說出來,淩鹿那皺得緊緊巴巴的小眉頭終於放鬆了些,眼神也明亮許多,急切道:
“是吧?是一種病吧?我也這麼想的!”
“而且,我問過江婆婆,不會感染其他人的。”
厲行洲:“嗯。”
淩鹿將下巴擱在膝蓋上,喃喃道:
“就是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病……也不知道要怎麼治才好……”
“或許我就是因為這個病,才會躺進冬眠艙的?”
厲行洲看著淩鹿的臉,斟酌了下用詞,道:“淩鹿,如果你不反對,明天我帶你去做個檢查?”
淩鹿都沒有問“做什麼檢查”或者“去哪裡做檢查”,隻乖乖點頭:“好的,是明天早上就去嗎?”
厲行洲道:“對。”
少年的眼底寫滿了擔憂:“唔,不知道到了早上,犄角是不是已經消失了。”
“我……我不想讓其他人看到我的角……”
雖然厲行洲真的不害怕,但醫生會怕吧?路人會怕吧?
就像記憶裡那些,那些指著自己罵“怪物”的人一樣……
厲行洲抬起手摸了摸淩鹿的腦袋,聲音低醇:“那就等消失了,我們再出門。”
他的掌心,隱隱流出一股暖意,一股讓人安心的暖意。
淩鹿的身體極輕微地顫抖一下,突然意識到:今天早上,厲行洲摸著自己的腦袋,摸著摸著尾巴不就沒了?
那會不會現在再多摸摸,犄角也沒了?
淩鹿頓時有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看著厲行洲:“先生!”
厲行洲:“嗯?”
淩鹿:“你繼續摸,不要停!”
厲行洲:“……嗯。”
淩鹿一邊不自覺地半眯上了眼,甚至無意識地哼哼了兩聲,一邊努力想著:小角,聽話,收回去呀……
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
沙發邊的小水壺一聲不吭睡得很香。
外麵是安安靜靜的夜。
就這麼過了大約一刻鐘(),淩鹿輕輕唔了一聲?(),身體又是一抖——
他的犄角,消失了。
淩鹿抬手摸了摸,確認那對角已經不在腦袋上了。
他兩眼放光地看著厲行洲,心跳得比往常都快了些,激動道:“先生!”
厲行洲:“……嗯?”
淩鹿張開手臂,極其自然地往前一撲,摟住厲行洲的脖子,歡快地大聲道:“我好啦!先生又把我摸好啦!”
厲行洲:“……”
淩鹿鬆開手,從沙發跳到地上,跟個小兔子一樣蹦躂著:“太好了太好了!我好了!”
他又看向厲行洲道:“先生,你好厲害!那以後如果我再突然冒出角或者尾……尾……危險的東西,是不是隻要找你摸摸就好了?”
厲行洲的神色極其微妙,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淩鹿,我想,這是你自己精神放鬆的原因。”
淩鹿愣了一下,反問道:“可是,如果你不摸我,我也放鬆不下來啊?”
厲行洲:“……”
指揮官先生揉了揉眉心,低聲道:“不早了,你該回去睡覺了。”
*
第二天一早,淩鹿便被厲行洲帶去醫院做了各種檢查。
除了之前做過的血液檢查、常規體檢,還有一些沒做過的特殊項目。
負責檢查的醫生態度很溫柔,解說得也很細致。而且厲行洲開完會以後就趕來陪著他,所以淩鹿全程都沒覺得害怕或者不適。
折騰了快一上午,淩鹿看到了自己的檢查報告:
所有項目都是“無異常”。
淩鹿拿著那幾頁紙,小聲嘀咕著怎麼會都是無異常呢……
厲行洲自然也看到了。
他對此的解釋是:有的疾病確實會在肢體上留下一些表征,但對人的身體狀態其實沒有什麼影響,也不用特意去治療。他還說了幾個淩鹿沒聽過的名詞。
總之,淩鹿聽完之後的理解是:除了外表會有異於常人,自己其他方麵都挺正常的。
這下淩鹿徹底放心了。
他興高采烈地和厲行洲說了再見,準備自己坐公交車去工作站。
還沒走到車站,他想起一件事,輕輕“啊”一聲,轉身又往厲行洲的方向跑過去。
此時厲行洲正要上車,儘職儘責的周中尉已經為他拉開了車門。
瞥見淩鹿的身影後,厲行洲停下動作,朝著淩鹿快走幾步,直到這少年喘著氣停在自己麵前。
“怎麼了?”厲行洲微微低頭問著。
淩鹿深吸一口氣,道:“本來說好是我讓小水壺學會做蛋包飯給你吃的。”
“結果,你做的蛋包飯先被我吃了……”
厲行洲的唇角不易察覺地微翹一下:“是噢。”
淩鹿原本就因為跑動而泛紅的臉,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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