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深夜的燈(1 / 2)

此時的越野車尚未駛入衛星城區域。

遠處的天際線,依稀可見如墨團一般的黑霧。

黯淡天光中,周中尉低聲彙報道:“我收到消息,劉思源劉老師……在警備區的門口,要見您。”

厲行洲神色平靜:“帶老師進去了嗎?”

周中尉:“還沒有。”

厲行洲:“讓他在辦公室等我。彆關門。”

周中尉:“明白。”

厲行洲說完之後,打開屏幕,繼續看著視頻裡那一團團扭曲的物體。

周向海中尉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的。

等下厲將軍要處理的事,說簡單也簡單……

說困難也困難。

簡單,是因為那件事的道理很清晰。

困難,是因為這其中,夾雜了“人情”。

在警備區門口等著將軍的這位劉思源老師,是厲將軍,也是自己,還有其他數名軍官在軍校時的老師。

劉老師當年主講“社會與曆史”,講課的時候常常妙語連珠,算是深受學生歡迎的教師。

而劉老師的妻子,林女士,是一位溫柔大方、十分有親和力的女性。

在軍校的時候,有一年的實地演習時間正好趕上了新年,參加演習的學生都不能回家。

當時的周向海還是高年級的學生,因為“表現出色”而有幸參加演習,自然也被圈在了學校。

聽著廣播裡慶賀新年的祝福語,隱隱約約的鞭炮,再想起電話裡爹媽的嘮叨,再看到冷冰冰的宿舍,說完全不想家不難過那可真是騙人了。

正在這時,宿舍裡的座機響了。

是劉老師打來的。

對方笑嗬嗬地說:“向海啊,快,來我宿舍一趟。”

老實巴交的周向海愣住了,沒有立刻應聲。

軍校的老師,就算有家有口,在城裡另外有住處,學校也都會給安排一間小宿舍,方便他們一大早起來上課。

可這個時候,劉老師不應該和他的老婆、兩個兒子一起,在家聽廣播吃餃子,等著12點放鞭炮嗎?

劉老師在電話那頭催促道:“快點啊,你師母這就把餃子下鍋了。”

“你們樓還有幾個人啊?叫上一起啊。”

“趕快的,等下餃子坨了不好吃啊!”

原來是要吃餃子?

現煮的熱乎餃子?

周向海立刻在走廊裡跑動著敲了一圈門,將所有留下來參加演習的學生都叫上了,十幾號人在冰天雪地裡一路小跑著到了劉老師的宿舍,再把老師那一間小小的單人宿舍擠得滿滿當當的。

也就是在那天,在人擠人人挨人的小宿舍裡,周向海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了厲行洲。

彼時的厲行洲才12歲,按理根本不到進入軍校的年齡。

但是,他在江笑涵教授的特彆推薦下,參加了《戰場信息判讀與應對》《陸軍分隊行動組織

與指揮》《生存區防務與戰略研究》這類核心課程的測試,全都取得了接近滿分的成績。

最令人驚歎的是,他對於汙染物的識彆和行動預判,有著其他人遠遠無法企及的天賦。

因此,他破格成為了軍校年齡最小的學生,還有資格參加這次的實地演習。

由於年級的差異,在這個新年之前,周向海隻在食堂遠遠看過厲行洲幾次。

當時,室友們推了推周向海,說:“快看,就是那小子,叫厲行洲的,今年新入學的小天才,據說天生就是做指揮官的。”

遠遠望去,隻能看見一個瘦削的少年,獨自端著飯盤走到一張空著的桌子邊。

直到今天,周向海才算看清了厲行洲的五官。

讓周向海心驚的,是厲行洲看人時那種過於銳利近乎鋒芒畢露的視線。

以及這人身上那種似乎與生俱來的,讓人難以親近的氣場。

這樣的視線,這樣的氣場,對方真的隻是一個12歲的少年嗎?

即使是在如此擁擠的小地方,哪怕其他同學都擠在一張凳子上了,也沒有人敢貼到厲行洲身邊去。

就好像這人身邊自帶了一個隔絕一切外人外物的領域,多看他一眼或者多朝他邁一步,都會被這領域裡的寒氣所凍傷。

周向海也不敢多看,自然而然地轉開了視線。

後來,便是師母端出了大盆大盆的餃子。

也不知道師母提前準備了多久,才包出了這麼多的餃子。

師母笑眯眯地指著一個特彆大特彆醜的餃子,說這是劉老師包的,你們看看,怎麼能醜成這樣,他是不是糟踏糧食。

接著又指了幾個四不像都被煮得開口了的餃子,說這是他們的小兒子,才六歲的劉卓桓給包的,你們看看,這是不是包得特彆好。

麵對著如此雙標的師母,在場的人幾乎都大笑起來。

至於厲行洲笑沒笑,周向海並沒有注意,

他隻記得,就在大家一個個都狼吞虎咽的時候,厲行洲擱下筷子提前離開了。

還是師母牽著小兒子送這人出的門。

再後來……

周向海中尉在心中歎了口氣。

再後來,就是劉老師他們的大兒子,劉卓航中尉,和自己一同成為了厲將軍的副官。

劉中尉,行事穩妥聰明能乾,深得厲將軍的信任。

然而,在第16次畸變期的時候,劉中尉犧牲了。

周中尉如今還記得,劉老師和師母在聽到消息的時候,哭得幾乎癱軟在地上的情景。

他也記得,厲將軍在劉中尉的墓碑前,對著墓碑上黑白分明的照片,靜默了許久。

除此以外,在旁人看來,厲將軍似乎也沒什麼彆的表示了。

但作為經手人的周中尉知道,自那以後,厲將軍從自己的薪金裡劃出一部分,每個月都補進劉中尉的撫恤金裡,不為人知地給到了劉老師家。

不止如此,厲將

軍曾經說過,“不要讓劉老師一家在生活上遇到任何困難”。

有了這樣的暗中照拂,劉老師家的小兒子算是順風順水的長大成人,還進入了軍校,成了一名軍人。

一切看著都很好。

直到……

直到一個月前。

一個月前,經過追查,那起讓軍內震動的、數年來的首次貪丨汙案,終於查出了主犯。

誰也沒想到,主犯之一,是劉卓桓。

他是劉老師的小兒子,劉卓航中尉的弟弟。

是那個當年包了四不像餃子給大夥兒吃,笑眯眯地追著人喊哥哥的六歲男孩兒。

是那個和師母一起,陪著厲行洲離開的小男孩兒。

他的手段不算高明,卻十分隱蔽——

在畸變期的時候,劉卓桓是負責看管押運“物資包”的負責人之一。

他從自己看管經手的物資包裡,這個取出一份,那個減少一點,再分批次地運到地下市場,以高價販賣。

而且,握有居民名單的劉卓桓,特意避開了那些斤斤計較的小家庭,避開了知道如何一點一點核對物資數量的年輕人,專選那些老邁龍鐘無所依靠的獨居老人。

這樣的老人,即使發現物資略有欠缺,也會懷疑是自己數錯了看差了。

再或者,即使他們真發現了有什麼不對,要麼會擔心工作人員嫌棄自己年老多事,要麼會因為行動不便難以出門,還有可能是根本口齒不清無法表達,最終都會默默吃下這點啞巴虧。

這次畸變期之後,劉卓桓用他拿到的信用點,以師母的名義在核心城買了一間公寓——

據說,這間公寓保留了舊紀年的種種設施,住起來舒適無比。

東窗事發之後,劉卓桓被迅速送上了軍事法庭。

今天,判決結果出來了。

按照現行法律,死刑,立即執行。

定下來的行刑日,也就是兩周之後了。

至於劉老師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來找厲將軍……

周中尉能想到原因。

作為第三區唯一的一名聯合軍將軍,作為第三區軍事行動的指揮官,厲將軍可以簽署“特許令”,證明某位人士的一切行動,都是基於無法公開的軍事理由,可以免除刑罰。

這相當於是一個可以顛覆軍事法庭判決的絕對權力。就連餘總理都無法僅憑個人判斷就做到這一點。

不過,自厲行洲成為指揮官以來,他一次都沒有動用過這項權力。

那麼這次……

周中尉腦海裡,又浮現出了厲將軍頂著漫天細雨,佇立在劉中尉墓碑前的情景。

*

厲行洲剛帶著副官走進辦公室,坐在沙發上的劉老師就立刻站了起來。

厲行洲坐到辦公桌後的椅子上,主動開口道:“劉老師,師母身體還好嗎?”

劉老師依然站著,搖頭道:“不太好……病得糊裡糊塗的了……”

這頭發花白的老人,深吸一口氣:“厲將軍,我來找您的原因,您應該能知道。”

“小桓是有錯,他是走岔了路,是犯下了大錯,是該重罰,但是——”

老人儘可能地挺直了腰板:“但是,按照法律,他罪不至死!”

“他貪汙的錢款,並沒有用於其他違法活動;他之前從未有過類似的行為;他非常配合追繳工作,全部款項都已退還……\

“還有,最關鍵的,厲將軍,他沒有真正造成嚴重後果!他並沒有致人死亡!”

“在這種情況下,直接適用死刑,屬於量刑過重,根本不是一個謹慎判斷的結果!”

老人用他在課堂上的那番激情一條條講了起來,從為什麼要慎用死刑一直講到了第三區的改革。

厲行洲沉默地聽著,手指在桌麵上時不時地敲一下。

當敲到第十下的時候,他從抽屜裡取出一份文件,推到劉老師麵前,打斷了老人的慷慨陳詞。

這份文件,是對當時被“盜竊”了物資包的老人們的調查。

有人說,物資包裡一直都沒有肉沒有蛋,最後自己嚴重缺鐵性貧血,引發了器官衰竭。

有人說,在畸變期結束前的最後幾天,物資包被提前吃空了。要不是鄰居發現救濟了一包米,恐怕活不過來。

……

劉老師手撐在桌麵上,看著這些調查,額角的青筋突突地跳。

厲行洲注視著他,沒有情緒地又補了一句:“按照劉卓桓的口供,在他多次盜拿物資包的生活用品、又沒有被發現之後,他決定拿一些‘更高價的’。”

“於是,他開始盜取治療高血壓和糖尿病的特殊藥物。”

“為了掩人耳目,他還用維生素藥片混進了原有的藥物裡,讓人一時間分辨不出。”

“於是……”

厲行洲緩緩站了起來:“有五名老人,死於並發症。”

“他們,已經不可能親自完成這份調查了。”

“劉老師,您告訴我,這,算不算嚴重後果?”

“那些因為營養不良而器官衰竭的老人,那些因為攝入不足而導致失明的老人,那些對我們的供給係統產生的懷疑,那些一旦被激起就難以消解的不信任,算不算嚴重後果?”

劉老師的眼底布滿血絲,鼻翼開始一張一合。

他搖搖頭,道:“但是,厲將軍,死刑,我在課堂上就說過,死刑是對生命權的剝奪,是最嚴重最無可挽回的刑罰……”

“它是對人類尊嚴的踐踏,它永遠消滅了一個人改過自新的機會,它是對‘留今日以尊嚴,寄明日以希望’的違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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