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我想你了(2 / 2)

他腦子裡電光石火般閃過許多細節,終於猜到了淩鹿究竟在說什麼。

原來是這個。

原來不過是這個。

他方才繃成一張麵具的臉,終於稍稍鬆懈下來。

淩鹿對著他繼續道:“先生!你之前明明受傷了,為什麼要告訴我沒受傷!”

沒有眼淚的少年,眼眶竟有些發紅。

少年的聲音,也是前所未有的委屈。

他的嘴角又癟了下去:“你說過不會騙我的!”

他還想繼續聲討下去,卻聽見厲行洲快速回答:“我錯了。”

呃?

先生……對我認錯了?

厲行洲看著他:“我隻是不想讓你擔心。”

“不是故意要對你隱瞞什麼。”

這兩句話很平實也很普通,也和之前猜想的差不多。

但聽在淩鹿耳朵裡,卻讓他這幾天來縈繞心間的那種難受之意消減了許多。

他慢慢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想要落到厲行洲左邊的胳膊上,卻又擔心碰疼了對方而不敢真的將手落下去。

直到厲行洲柔聲道:“全好了,不疼了。”

淩鹿這才將手慢慢地、輕輕地擱在了厲行洲的肩膀上。

隔著薄薄一層衣料,也能感覺到少年手指上的溫度。

少年低著頭,囁嚅般道:“真的不疼了?”

厲行洲道:“真的。”

不會哭的少年,聲音如同哽咽:“我聽他們說的,傷口好嚇人。”

“說你胳膊都不能動了。”

“說那些怪物把你咬得血肉模糊。”

“說你後來都暈過去了……”

“我……我……”

“先生,我好擔心你!”

少年那帶著情緒的聲音,一聲一聲落進厲行洲心裡,落得他的心底也是又酸又軟。

他抬起右手,一下下撫著淩鹿的頭發:“好了好了,沒事的。早就不痛了……”

少年依然垂著頭:“我一想到你當時傷得那麼嚴重,還要來騙我說沒事……”

“我就更難過了。”

“我為什麼不能有用一點,這樣你就不會為了不讓我擔心,還要撒謊騙我。”

“我為什麼不能再聰明一點,這樣一下就能看出你在撒謊……!”

“先生,我,我好沒用啊!”

假如自己能像周中尉那

樣可靠,或者像謝老師那樣厲害,先生一定就不會瞞著我了!

我還要更努力,我要——我要成為最厲害的,能像謝老師那樣去前線支援的“高級機械師”!

此時的厲行洲並不知道淩鹿在想什麼,更不知道這少年立下了怎樣的決心。

向來都是理性而自製的指揮官先生,在聽到少年那委屈巴巴的聲音時,隻覺得自己的心軟得近乎開始發痛。

他用手臂圈住淩鹿,往自己懷裡一帶,幾乎是讓淩鹿坐在了自己腿間,頭埋在自己肩窩,連聲道:“是我的錯。是我沒有對你說實話……”

淩鹿“唔”了一聲,委委屈屈地繼續道:

“我都沒有事瞞著你……我的小角,我的尾巴,都沒有瞞著你。”

“可你受傷了卻要瞞著我……”

說著說著,淩鹿猛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抬起頭,眼眶紅紅地盯著厲行洲:“先生,除了這件事,你一定還有彆的事瞞著我!”

淩鹿的語氣執拗而堅定,就像他已經知道了什麼。

看著那深紅色的眼睛,還有那小巧的兩隻犄角,厲行洲的喉嚨又滾動了一下。

那天與何老在核心城的對話,再次浮現在了眼前。

*

“笑涵說,其實‘黑霧’,或者說汙染源,並不是在舊紀年的最後幾年才突然出現的。”

“在很早以前——或許可以追溯到中世紀,甚至更早,就已經有零星的汙染源出現,並且侵蝕了部分動物。”

“當然了,那個時候的人們不可能認識到這是‘汙染源’,也不知道這些動物是被侵蝕之後的汙染物。”

“這麼口口相傳下來,這些畸變之後的汙染物,就成了文學作品裡的雞頭蛇怪、獅鷲、噴火魔龍……”

“以及經久不衰的經典形象:惡魔。”

說到這裡,何老停了一下,笑道:“厲將軍,您自幼生活在第三區,或許不知道‘惡魔’是什麼形象?”

厲行洲看著前方緩緩流動的河水,聲音有些艱澀:“我知道。”

我知道的。

深紅色的眼睛,上翹的小犄角,長長的、晃來晃去的尾巴。

我知道惡魔是什麼樣的形象。

“不過,‘惡魔’雖然有著角和尾巴,但整體依然是人形。”

“汙染物是沒有人形的。”

“汙染源無法造成人類的肢體異變”,是目前關於汙染物的共識。

被汙染源侵蝕的人類,無論生前還是死後,在外形上都不會有什麼變化。

何老笑道:“對啊,我當年也這麼對笑涵說的。”

“可笑涵說,這隻是‘我們的思路太狹隘了’。”

“她說,‘誰說汙染物一定是汙染源在人類世界侵蝕了什麼動物之後才形成的?’”

厲行洲不禁道:“什麼?”

向來不動如山的厲行洲,難得一次地流露出了徹底的驚愕。

何老拍了下扶手,帶著些“看吧看吧,你小子也覺得匪夷所思吧”的快樂,笑著道:“哈,厲將軍,我當年也是這個反應。”

“我很正經地和她辯論,無論是現實案例、動物實驗還是計算機的模擬演算,都證實汙染源必須要與人類以外的生物結合之後,才能形成汙染物。”

“僅僅是汙染源本身,是無法構成汙染物的。”

厲行洲沒有說話。

但他卻想起了,按照江笑涵教授的要求,從汙染區帶回來的那種黑色的、如液體一般的汙染源。

那種黑色的汙染源,沒有和任何生物直接接觸過,一直處於實驗室的封閉環境中,卻能自主地模擬成各種形態。

一開始是水滴、石塊。

隨後是葉子。

最近一次的觀察結果還沒有出來。

但厲行洲有種直覺:這一次,一定會是更複雜的某種生物。

出於江教授的要求,這個實驗是嚴格保密的,就連何老都並不知道這個實驗的存在。

金色餘暉下,厲行洲微微眯了下眼。

何老並沒有察覺到厲行洲的異樣,依然沉湎於對過往的回憶中,帶著笑道:

“結果她引用了一段不知道從哪兒淘出來的中世紀文字,說你看這裡麵的描寫,‘大地一分為二,鮮紅的熔漿從中噴出,惡魔踏著熔岩來到世間’。”

“她說,說不定在汙染源起源的地方,凝聚在一起的汙染源本身就有著各種各樣的形態,隻不過其他汙染源來到我們這裡時,變成了七零八落的黑霧,隻有最強大的汙染源,還保持了原有的模樣——”

說到這裡,何老笑著攤攤手,做了個“我也真是無語了”的手勢,繼續道:

“她還推論說,傳說裡‘惡魔對人類的引誘’,其實就是惡魔在侵蝕人類。”

“那些被惡魔誘惑、自願為惡魔獻上生命的人,都是被侵蝕了而不自知。”

“如果可以倒回去測定這些人類的抗侵蝕值,那一定是一個個都低於0了。”

“我當時跟她說,什麼惡魔啊什麼魔龍啊,都隻是文人墨客的美好想象。按她這個說法,文學家和詩人們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

“結果她煞有介事地告訴我,‘怎麼會!要不是他們把這些事情當做故事記載了下來,我哪裡能得到如此寶貴的資料呢!’”

沉湎在回憶裡的何老撐著下巴,帶著笑地看著遠處的夕陽,沒有再說話。

倒是厲行洲,在等了片刻後道:“後來,江教授還和您討論過這件事麼?”

何老搖搖頭:“沒有了。”

“大概二十年前,她突然中斷了這項研究。我也沒有再問。”

“畢竟她的想象力那麼豐富,關注的事情那麼多,估計很快就把這種虛無縹緲無法驗證的事給丟一邊去了吧。”

厲行洲沒有再問。

他的視線,也落在了遠處裝載著“麗達”的建築物之上。

何老往輪椅

後背靠了靠,略帶著些歉意:“抱歉啊,厲將軍,讓您聽我這個老人念叨了許多無聊的瑣事……”

厲行洲:“不,不無聊。”

他頓了下道:“很有價值。”

厲行洲人站在這裡,與何老有來有回地說著話,腦海裡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江教授寫給自己的親筆信。

那封江教授托淩鹿帶給自己的信。

江教授在信中的原話,他記得很清楚:

【由於身份特殊,再加上‘失憶症’的緣故,淩鹿會有些不同尋常的舉動,會有些出人意料的反應。

但我確信,在他懵懂無知的外表下,有著一顆最柔軟的心。

厲行洲,請務必代替我,親自照顧淩鹿,不可假手於人。

照顧他,尊重他,引導他。

請你竭儘全力,讓他成為一個真正能適應這個社會的人。】

大半年前,自己便猜測這封信彆有深意,卻不知道要作何解讀。

如今看來,其實是自己想複雜了。

不需要什麼額外解讀。

隻要做一個最簡單的縮句就行了:

【照顧他,尊重他,引導他。】

【讓他成為真正的人。】

成為——人。

這就是江教授要告訴自己的事。

厲行洲深深吸了一口氣。

冬日的空氣清澈而淩冽,似乎還帶著點河水的寒意。

在這使人清醒、使人冷靜的寒涼中,他仿佛聽見,江教授用她那特有的豁達語氣,大笑著說:

“不管再怎麼精確的算法,對於群體的預測永遠無法及於個人。”

“我永遠無法告訴你,當你走出這扇門的時候,是否會對迎麵而來的人一見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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