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有譚老師。
譚老師作為這城裡的機械師,主動放棄了等著彆人找上門的生活,自己造了條船,整月整月地漂在河裡湖裡,一收到求救信號就立馬趕過去,三下五除二地就能幫人修好船,避免了不知道多少起事故。
在譚老師日常都忙成這樣的情況下,他還在定期上岸補給的時候,抽出時間給大家修理其他東西。日常有誰需要修個什麼電動車留聲機一類的,就運到碼頭對麵譚老師的工作站,譚老師回到岸上之後,再按順序開始修理。
當然了,由於譚老師一年到頭一大半時間都在水上,所以這些東西修起來就沒那麼快,往往要積壓許久才能修完。不過居民們也都理解,不會去催譚老師。
“你看看,這麼好的一位機械師——”老太太感慨著,“雖說脾氣怪了些,雖說不愛說話,但我們這個琉璃之城啊,還真離不開這位譚老師哦。”
小半個車廂的人都點頭稱是。
不過,也有人小聲說,譚老師的脾氣真的太怪了,坐在那裡看人的時候就看跟要打人一樣,看得人心裡發毛。還有人說,譚老師的模樣,與其說是機械師,不如說是軍隊裡最凶狠的教官。
淩鹿這一路聽下來,人都有點暈了,腦子裡實在想不出,這位謝老師嘴裡的“又臭又硬的糟老頭子”和居民嘴裡“心善人好但是看著凶悍的機械師”,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車到站了。老太太先是連說帶比劃地跟淩鹿說譚老師的泊位怎麼走,後來乾脆有更熱心的一位大叔跳出來,說反正我也這站下車,我帶你走一截,保管你不迷路。
就這樣,淩鹿跟著這位穿著大花短褲的大叔,在碼頭邊找到了譚老師的專用泊位。
正如老太太所說的,在泊位的對麵是一間敞著門的工作站。
工作站迎麵就是一間大庫房,堆著好些待修理的物件,電燈電鍋收音機,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
庫房後麵,有兩間關著門的房間,想來就是修理用的工作室和車間。
庫房旁邊支了個小帳篷,下麵坐了一個下穿著灰襯衫彆著藍底銀星徽章的年輕人。
謝老師曾經說過,這老譚連徒弟都不帶,琉璃之城的服務中心不得不專門找了個年輕人來幫著老譚做些登記、通知的工作。
想來這就是那位工作人員了。
見淩鹿在庫房外四處張望,年輕人有些靦腆地笑了笑:
“是找譚老師修東西嗎?”
“來這裡登記一下,不要著急啊,譚老師這兩天應該會回來的。”
淩鹿掃了一眼登記本,發現上麵是長長的一串“待修理”。
從時間上來看,譚老師大概有半個月都沒回來過了……
正看著,年輕人站起身,探了個腦袋道:“啊,是譚老師,譚老師回來了!”
淩鹿一扭頭,正看見一位五十來歲,頭
() 發花白身材健壯的老爺子(),身後背著一把長長的鋼筋魚叉?()?[(),手裡拎著個布兜子,赤腳跳下一條擺渡小船,朝這邊走了過來。
滿臉胡茬的譚老爺子先同服務中心的年輕人交代了兩句,從他那裡接過登記冊,隨後就盯著淩鹿兩秒,開口道:“老謝的徒弟?”
淩鹿點頭說是。
譚老爺子又上上下打量他一陣:“黃昏之城那個受傷士兵的假肢,你做的?”
淩鹿說自己畫的結構圖,和餘老師陶老師一起做的。
譚老爺子道:“跟我過來。”
淩鹿便跟著老爺子穿過庫房,推門進了工作間。
這工作間裡的擺設,倒是和謝老爺子的工作間相差無幾,連工作台上工具的擺放方式都差不多。
譚老爺子拉開電燈,關好房門,目露精光地盯著淩鹿:“你想要推薦信?”
此時這老爺子的神情,若是換一個人來看,一定會覺得十分凶狠可怖,屬於能把孩子嚇哭了那種。
不過淩鹿對此向來都是反應遲鈍甚至無知無覺。
所以他依然是乖巧點頭:“嗯。”
譚老爺子將手裡的布兜子慢慢放到工作台上:“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
“但你要做到三件事。”
“第一,給我把外麵這堆東西修了。”
這是一開始謝爾蓋就和老譚說好的條件,所以淩鹿毫不吃驚,當即點頭稱好。
譚老爺子又指了指那個布袋子:
“第二,修好這件東西。”
“第三,不許透露給任何人,我讓你修了什麼,以及和修這件東西相關的所有細節。”
其實兩條要求也不算奇怪。
在大地之城的時候,也會有些顧客小心翼翼地詢問:我來修這個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訴其他人啊?
按謝老爺子教給淩鹿的,人總有些不願意他人知曉的秘密,既然顧客都這麼說了,那我們應下來就好。
所以淩鹿沒有起任何疑心,隻道:“好,我不會說。”
譚老爺子這才將布兜子打開,從裡麵取出來鏽跡斑斑形似一根拐杖的東西遞給淩鹿。
淩鹿接過來在手上翻了兩下,立刻就認出來了:
這是一隻假肢。
準確地說,是動物用的假肢,而且頗有些年頭了。
他眉頭一皺,想起了謝老師告訴過自己的:
二十多年前,謝老師曾經幫老譚最心愛的那條黑貝狗狗,特地做過一副狗狗用假肢。
難道……
這就是那隻狗狗的假肢?現在壞了需要修理?
按理來說,整個第三區,能幫狗狗做出假肢的,也就隻有謝老師了吧?
而且從這個關節的精巧程度來看,的確就是謝老師的技藝。
可是不對啊……
一隻狗狗的壽命,我記得從繪本上看到過,也就10年左右?
正疑惑著,譚老爺子開口了,聲音低
() 啞;“我新養了一隻狗。”
“和之前那隻黑貝一樣,它的前肢也受傷了。”
“還好我保留了以前黑貝的假肢,就拿給它用了。”
“現在假肢卡得厲害,關節也動不了,沒法用,你看應該怎麼修。”
淩鹿頓時明白了:原來是兩隻狗狗啊,不是一隻特彆長壽的狗狗啊。
他端詳了一下手裡的舊假肢,思考片刻後搖了搖頭:
“譚老師,您看這個接受腔的地方——”
“很明顯,這隻新狗狗的體型比之前的大了不少,這個接受腔對它來說太小了。”
“我雖然沒有給狗狗做過假肢,但我理解,最基本的方法都是一樣的:我得看到這隻受傷的狗狗,親手測量它的斷肢部位,才能做出適合……”
“不行!”淩鹿話未說完,便被譚老爺子厲聲截斷了。
燈光下,譚老爺子的眉毛都立起來了,臉上溝壑深深,聲音比剛才更沙啞了:“不行,你不能見它。”
“這隻狗怕生。”
“我怕它咬你。”
淩鹿呆了幾秒,撓了撓頭:“這樣哦……”
他想了下,道:“既然這樣,譚老師,我教您怎麼測量?其實很簡單的。”
“您把數據量出來告訴我,我用現有材料重新做個接受腔。”
“不過,考慮到這個體型差異,還有這個舊假肢的磨損程度,我也不建議繼續用這個舊的。”
“如果怕它咬人,可以由您牽好了,我來觀察它的肌肉適應能力和活動習慣,再重新定製一個……”
譚老爺子乾巴巴地道:“不行。”
“不能見。”
“我量,量完給你數據。”
“包括身高體重。”
“其他的,你做,你修,拚好之後給我。”
這是不帶任何商量的語氣了。
分明就是:要麼按我說的來,要麼你滾蛋。
淩鹿:“……”
行吧。
果然是脾氣又臭又硬的老頭子呀。
甚少腹誹他人的淩鹿,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嘀咕了這麼一句。
*
聽淩鹿說明白了要怎麼用石膏取型之後,老譚便把工作室的鑰匙丟給了淩鹿:“我去給它測量,明天給你模型。”
“工作室隨便你用,其他規矩和大地之城的一樣,你到點就走。”
“還有,修好的東西,修理費全部歸你。”
說完,這老爺子拿了兩件東西,背著他那把寒氣逼人的重型鋼叉離開了。
聽到“工作室隨便用”,淩鹿哪裡還分得出心思琢磨其他的,立刻就找了工具,開始一件一件修理起庫房裡積壓的物件來。
這一修,就是大半天過去了。
中間那位服務中心的年輕人小孫,進來看過淩鹿兩次。見淩鹿修得太投入,也沒敢跟他搭話,默默地給這位機械師倒了杯水。
下午
兩點,淩鹿終於打算停下來喝點水吃點糖,算是午休。
他在工作室裡伸伸胳膊踢踢腿,前前後後地繞著走了兩圈,冷不丁發現,在工具箱後麵,有一張被擋住的老照片。
照片裡,是一個眉目剛硬的軍人,抱著一隻非常帥氣的黑貝。
照片下方用粗獷的字體寫著:【譚劍&肉串兒,31年7月】
喔,原來這就是譚老師當年那隻狗狗啊!
原來它的名字叫肉串兒!好可愛的名字!
淩鹿忍不住彎下腰,仔細看著照片裡的肉串兒。
唔……雖然照片都模糊了,但這一人一狗,看著好親密呀。
譚老師當年一定非常非常珍視這隻狗狗吧,否則也不會費那麼大功夫,跑到大地之城找謝老師給它做假肢。
可是,為什麼他對自己新養的這隻狗狗,態度就變得這麼奇怪呢?
那麼著急地讓我給它做假肢,可是明知道沒有當麵測量會影響效果也不願讓我見它……
淩鹿想不明白,隻能搖搖頭,乾脆不想了。
*
此刻。
老譚撐著他的擺渡小船,帶著補給的一大包東西,劃到了一處遠離碼頭的幽靜河心。
水裡泊著他特意改造過的船:
上下兩層,船甲堅固,動力強勁。
他拉開甲板上的艙口蓋,背著沉重的背包,一步一步爬進了幽暗的底艙。
底艙的艙壁全都做了特殊處理,填充著從黃昏之城采購而來的隔音石,從外麵根本聽不到裡麵的聲音。
隻有站在昏暗的底艙裡,才能聽見一聲聲讓人毛骨悚然的低吼,和一下下動物軀體撞到牆板之上的沉重悶響。
老譚拍了拍艙壁,聲音沙啞地喚著:“肉串兒,我回來了。彆怕,是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