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過這種聲音了。
上一次聽到這種聲音,還是剛剛出國的時候,他開?著視頻給奶奶看他的住處,炫耀他剛學會做的西紅柿雞蛋麵,安慰奶奶自己一定會出人頭地。
視頻那邊的老人看著他,眼尾的皺紋裡都是笑意。
離開總想將他置之死地的父親和兄長,在陌生而新奇的環境裡,少年的司寒爵鼓足了勇氣,憧憬著未來。
他獨自在出租屋裡洗刷餐具,在對未來美好的幻想裡,第一次聽到泡沫碎裂的聲音。
像一群小小的人兒在為他鼓掌,為他歡呼。
那聲音入耳,再未忘記過。
現在,竟然又聽到了這聲音。
是因為現在的心境也像當初一樣,對未來充滿了期待嗎。
司寒爵輕笑了笑。
真好。
洗完餐具之後,司寒爵走出廚房,驚訝地發現唐小糖已經把整個房間打掃完,臥室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窗戶洞開?,清新的晨風帶著絲絲涼意吹進,送來清淡的甜香。
客廳裡,大片陽光自落地窗撒入,璀璨的光粉翩翩起舞,將這廖冷空間的每一處都蒙上溫柔的金影。
少年蜷在沙發裡,軟軟小小的一團,回眸時,發心翹起的呆毛搖了搖,身後天光大亮,描邊的光影像一對耀眼的翅膀。
唐小糖雙眼微彎,攏著晨曦與清風,彎成一隅小小的宇宙。
一室之內,一雙人。
有人和他一起細心照顧著這個遮掩風雨的地方。
從前它隻是一座房子,一座豪華卻空洞的房子,現在,它叫做家。
“不早啦,”唐小糖轉過頭來,發頂的小呆毛跟著搖了搖,少年甜甜道?,“主人要去上班嗎?”
“不去上班,”司寒爵勾唇,“今天帶你去一個地方。”
“哦?”唐小糖眸光一亮,“去哪?”
司寒爵默了默,許久,才緩緩道?,“小糖,今天是奶奶的忌日。”
奶奶的忌日?
唐小糖一驚,有些局促地站起來,茫然地看著司寒爵,“那…那我們要去……要去看奶奶?”
司寒爵,“嗯,”
“唔,萬一……萬一奶奶不喜歡我怎麼辦?”
“萬一……萬一……”
唐小糖慌了起來,小小
的心臟在胸膛裡砰砰跳動,跳出一片嘈雜緊張的回音。
這就……這就要去見奶奶了?
主人最重?要的,唯一的親人?
可是……可是……
唐小糖看著從容的主人,倏然生出巨大的委屈和恐慌。
“奶奶會喜歡我嘛,”唐小糖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主人,你彆忘了,糖是男孩子啊。”
司寒爵目光微閃,摸了摸唐小糖軟綿綿的頭發。
“放心。”
唐小糖圓圓的眼睛眨了眨,沒來由地生出無限勇氣,認真地點了點頭。
半上午時,原本晴朗的天空慢慢灰暗下來。
烏雲神不知鬼不覺地遮掩天光,將萬家滋味變作灰蒙蒙的一片。
深秋的陰天,冷風不知從何處起,將人心上一點暖意吹散,將天與地都吹的悲涼黯淡。
林鹿鳴葬在全京市最好的公墓裡,偌大的公墓浸著風與烏雲,空曠而灰暗,蒼綠的植被不現生機,隻是無儘的悲愴愀然,空氣是灰色的,整齊的墓碑一望無?際,依然是一片悲壯的灰。
他們去的時候,墓園裡並沒有什?麼人,清清冷冷的,不像清明重陽時節,哪怕是公墓這種地方都熱熱鬨鬨的,在世的人慶祝亡人的節日,說不出是祭奠亡人,還是安撫活著的人。
司寒爵在公墓外的花店買花,花店的主人是個頭發灰白的老婆婆,與司寒爵格外熟識的樣子,將一大把嬌豔欲滴的白玫瑰包好,剪去多?餘的枝丫和花刺,好奇地看著站在門外等?人的唐小糖。
“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你帶人來。”老婆婆笑吟吟地用一把滿天星將玫瑰花包裹起來,用幾張陳舊泛黃的報紙包裝,玫瑰花瓣沁著水珠,墜落時無聲無息地沒入報紙,留下幾滴眼淚似的斑痕。
司寒爵目光向店外一瞥。
少年穿著他的長風衣,包裹地嚴嚴實實,站在風裡,肅穆地望著遠處的墓園。
“很重?要的人,來見家長。”司寒爵接過花束,笑著問,“您覺得怎麼樣。”
老人笑地格外慈祥,“你奶奶一定喜歡。”
“謝謝。”司寒爵輕聲謝過,走到店外,牽起唐小糖的手,低頭向他一笑,“還在緊張?”
唐小糖臉蛋繃緊,小手在司寒爵掌心裡蜷了
蜷,“奶奶會喜歡我嘛?”
“糖是男孩子,真的沒關係嗎?”
“沒關係,”司寒爵安慰地握緊少年的手指,一手抱著花束,“一會你給奶奶送花,好不好。”
男人的聲音溫和,有一點沙沙的磁,低啞動人,向含著耳垂在說話。
唐小糖深吸一口氣,小臉繃緊,忐忑不安。
司寒爵看著他的反映有些好笑。
喜歡不喜歡又能怎麼樣呢。
已經去世的人,除了接受,還能怎麼樣。
但他知道奶奶一定會喜歡。
這是他選擇共度一生的人,無?論男女,奶奶一定會喜歡。
隻是……如果是清醒的唐糖,就更好了。
司寒爵心裡藏著事,一路緘默著帶唐小糖去奶奶的墓碑處。
從花店到墓園的這段路他走了許多年,走了無?數次,幾乎閉著眼就知道每個轉角的位置。
但這一次是不同的,不同於以往的悼念和沉默,這一次,似乎有那麼點報喜的感覺。
他帶著往後餘生裡最重?要的人,來與唯一的親人相見。
林鹿鳴的墓碑隻有一點年代彌久的陳舊,卻乾淨的不惹塵埃,墳墓四周一點雜草都沒有,顯是有人常來打掃,墓碑前放著一束尚未完全枯敗的白玫瑰,仿佛送花的人還沒走遠。
司寒爵半蹲下來,將舊花束放到一邊,回頭看著不知所措的唐小糖,“來。”
唐小糖抱著花束,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少年圓圓的小鹿眼驚惶不安地看著墓碑上笑容和善端莊的老人。
“奶奶……奶奶好!”
唐小糖頭一低,九十度彎下腰,深深地給老人鞠了個躬。
“我?是……我是唐小糖!”少年聲音略大,軟糯的聲線像亂撥的琴弦一樣抖個不停。
唐小糖眼珠不安地轉了轉,站姿標準地像五星紅旗下的小學生,懷裡莊重?地抱著花,上前一步,膝蓋一軟,噗通跪倒在地,五體投地地趴在地上。
懷裡的花束飛了出去,又穩又準地落在林鹿鳴墓碑前。
唐小糖抬起頭,老人含笑望著他,眉眼裡儘是善意。
少年鼻尖沾了一抹灰,水晶般的瞳孔訝異地看向司寒爵。
司寒爵唇角抿地僵直,竭力忍住笑意,將少年扶了起來。
“好大的禮,奶奶怎
麼能不喜歡你。”
一抹胭脂似的紅浮在顴骨上,唐小糖窘的難堪,揪著司寒爵的衣袖,“真的?”
“真的。”
司寒爵握著他的手,將少年攏在懷裡,在他發頂親了親,沉靜地說,“奶奶,這是我選好的人。”
選好共度一生的人。
悲涼的風似乎靜了靜,空寂的墓園萬籟無?聲。
林鹿鳴沉靜地看著他,許久,風起,微暖,柔和地拂過司寒爵的麵頰。
司寒爵垂下眼,將懷裡的少年抱緊。
“小糖。”司寒爵親了親唐小糖的耳垂,“你以前說,喜歡我,是不是?”
紅軟的舌尖下意識地舔過嘴唇,唐小糖瞬間有點口乾舌燥起來。
“糖說過無?數次啦!!”
“糖不是喜歡主人,糖是愛主人!!”
“糖想一輩子和主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