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征這日, 是個晴朗的天氣,送行的民眾一直排到城門處,城外的災民亦是翹首以待, 目送大軍離去。
顧琛跨坐在戰馬之上,神色淡淡, 瞧不出情緒。
孟老將軍回頭看了他一眼, 放緩速度與他並排而行, 低聲道:“太子殿下若是後悔, 尚有回頭路可走, 待跨過城門, 就真的來不及了。”
顧琛挑眉,問:“孟老將軍何出此言。”
“在臣看來,殿下此行無益。朱巍已經廢了,大皇子失去最有力的依靠, 殿下此時留在京中, 可以起到製衡與壓製的作用, 若是去了塞北, 兩軍交戰, 什麼意外都有可能發生,屆時,殿下連命都沒了,再拿什麼去爭。”
顧琛隻淡淡一笑, 並不作答。
孟霆威一雙精明的眼眸裡閃過詫異,道:“殿下何故發笑, 可是臣說錯了什麼?”
顧琛道:“若是旁人說這一席話,孤不覺得好笑,隻是由孟將軍口中說出來,倒是有些意思。若是凡事都要先問個利害乾係,那麼敢問將軍,以花甲之年,年邁之軀,帶五萬大軍北伐,又有何益處?”
孟霆威眼神明亮,望著茫茫蒼穹,抬手遮住一道刺目的光線,道:“老夫沙場征伐半生,為國捐軀,馬革裹屍,乃平生之誌。”
顧琛笑道:“將軍大義,孤遠遠不及,隻是私以為,顧氏的江山,還是該由姓顧的去守。”
孟霆威握著韁繩的手顫了顫,他回眸看去,少年的麵龐稚氣未脫,隻是一雙黑眸深沉而銳利,叫人看不透。
透過這張臉,他好似看到了太宗皇帝年輕時的模樣,一樣的深不可測,鋒芒內斂,卻暗含吞天之勢。那位帝王曾立於天山雲巔之上,指著大好河山,對他道:“繁生,你看到了嗎,從今往後,這萬裡江山姓顧!”
孟霆威收回視線,染上歲月風霜的嘴角泄出一絲笑意,道:“是臣愚昧。”
——陛下,您可看到了,您親自挑選的皇孫,可堪大任。
送行的人潮中,有一位白麵書生帶著一個錦衣小孩,在人群裡擠來擠去,形容狼狽,正是劉晉雲與陸子延。
陸子延騎在劉晉雲脖子上,催促道:“劉先生,再高些,我還是瞧不見。”
劉晉雲叫苦不迭,他當初一定是傻了,才會答應陸侯爺,給他外甥當先生,就是留在金光寺被小沙彌恥笑,也比日日與這位爺鬥智鬥勇來得強。
他吃力地踮起腳,勸道:“延哥兒,看夠了熱鬨,就回府溫書吧,若是被侯爺發現,咱們倆都要遭殃。”
陸子延道:“再等等,我還沒看到阿錦呢。”
“阿錦?是說葉家那位那位錦少爺?那位主子身子金貴,哪會來湊這個熱鬨。”還有一句話憋在心裡沒說,人家乖巧聽話,哪像你根本管不住!
陸子延搖頭,仍是四下搜尋,嘟囔道:“太子殿下出征,阿錦與他素來親密,沒道理不來的……”
劉晉雲一愣,忙隨著大軍往前追去,拚命往北征隊伍裡瞧,“你方才說太子,太子隨軍出征了?在哪裡?在哪裡?”
陸子延指著前方,小聲說:“喏,元帥旁邊那個穿銀色盔甲的小將,就是太子殿下,我舅舅說,是他自己執意要去塞北的,皇上為了鼓舞前線士氣,就同意了。”
劉晉雲遠遠看去,在孟霆威身旁,一名少年騎在赤黑戰馬上,身姿挺拔,周身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場,生生將他與彆人分隔,即便是戎馬半生的孟老將軍,在他身邊,也少了幾分凜然威勢。
他隱約覺得有幾分眼熟,不過更多的是難以名狀的激動,他千方百計考取功名,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輔佐明君,做一代名臣。慶宗帝並非明君,這一點他早就清醒認識到了,所以早早將目光放在幾位皇子身上。
“太子殿下,果真氣度非凡……”劉晉雲由衷感慨。
陸子延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現在是不錯,可惜即位後就糊塗了,寵信宦官,奸佞橫行,使得滿朝文武心生不滿,還為此失了民心。
茶樓上,葉重暉站在窗前,看著如同長蛇的行軍隊伍,朝身後道:“既然來了,便看一眼吧。”
小孩手裡捧著一杯茶水,默然不語。他若是往外瞧一眼,太子殿下今日也許就走不了了。顧琛瞞著這件事,不是怕他知道,而是怕自己舍不得。
葉重暉接過他手裡的白瓷杯盞,將涼透的茶水倒去,添上熱茶,又重新塞回小孩軟綿綿的手心裡,輕聲道:“阿錦,你不必顧慮許多,隻要是你想做的,儘管去做便是,你的身後有整個葉家做後盾,便是今日……”他略一蹙眉,接著道:“便是今日,你想留下太子,也不無不可。”
小孩玉白的指尖在杯沿上細細摩挲,“有一事阿錦想不明白,哥哥討厭太子,為何還要將此事告訴阿錦,如果哥哥不說,等我發現時,他已經離了京,這不是更合哥哥的心意麼。”
葉重暉清俊的麵龐微滯,無奈一笑,這正是顧琛的高明之處。那日在龍址山,他說自己不日將去塞北,希望最後幾日,能好好待在阿錦身邊。言辭懇切,幾乎將他打動,可是回頭細想,卻是一個挖好的陷阱。
他若是不說,等顧琛離開後,阿錦知道他知情不報,兄弟間難免生了嫌隙,可若是說了,就免不了看到阿錦為他牽腸掛肚,抑鬱不安。說與不說,都沒個好。
這位太子殿下,即便要走,臨走前都要給他添堵。
他看著小孩精致的側頰,眉峰微蹙,道:“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嫉妒,每回站在你二人身邊,我這個親兄長,反倒像個局外人,有時甚至會想,阿錦與他更像親人。因為不希望阿錦被搶走,所以才處處與他作對。”
他頓了頓,極認真地說:“若是站在臣子的角度,其實,我很欣賞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