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得是芝蘭玉樹,遺世獨立。
時知臨愣了一瞬,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與白敘之見麵的場景。
他八歲生辰前一日,匆匆從皇城趕回了金陵。
剛進家門,還來不及拜見兄長,就從下人口中得到了時安離開的消息,那時天色已晚,他卻不顧勸阻策馬上了隨緣山。
——他聽說時安便是往這邊走的。
然而他找了一路,沿著熟悉的奔跑痕跡從山底跑到山頂,都沒能找到時安,正想要下山時,卻見山下的護衛和時氏弟子拿著火把,將夜間的山點亮,紛紛叫喚著他的名字尋他。
那一刻,時知臨也不知道自己賭什麼氣,腳步一轉,反而往更高的峰頂爬去。
找他的聲音隨著越來越近,時知臨卻找不到更高的地方了,便往最偏的樹林裡鑽去,越往裡走越深,正當他以為自己可能迷路時,眼前卻豁然開朗。
前方怪石嶙峋,卻有一少年立於山峰險峻處。
星辰落滿天際,月光落在少年身上,他似是察覺了動靜,側眸看來,銀灰色雙眸如冰雪初融的溪澗,疏離眸光伴隨穠麗唇色,難辨是妖是神。
“你是何人?”
嗓音如鬆柏落雪,清冽乾淨。
時知臨倏然回神,後退半步,悄悄掏出了自己的小弓:“你又是誰?”
少年目光一掃,時知臨背在身後的小弓便落在了地上,不等他警惕,便又收回了視線,淡淡道:“速速離去。”
時知臨警惕地看了他幾眼,後知後覺身後尋他的聲音已經不見了。
他悄悄後退,不動聲色地撿回了地上的小弓,剛要往回跑,就聽少年繼續道:“月狐洛氏世子流落人間,得你相救,這塊玉佩予你,以報洛氏世子之恩。”
落在時潛手心,他倏地攥緊,轉身問:“你說的洛氏世子是不是我弟弟時安?”
少年:“是他。”
時知臨伸出手,攤開手裡的玉佩,對少年道:“我不要這玉佩,你將我弟弟還給我。”
少年淡聲道:“報酬已給。”
時知臨頓時丟了手裡的玉佩,甚至用力踩了兩腳:“我說了我不要!”
少年靜靜看著他,道:“這塊玉佩獨月狐一族可出,可助人靜心悟道,心無旁騖。”
“我才不要靜心悟道!我不能修煉也不想修煉,我隻要你把我弟弟還給我!”
八歲的小世子,正是任性的時候,匆匆歸家的期待,幼弟不見的難過,還有這一趟上山什麼也沒找到的空落層層疊加在一起,他眼圈瞬間紅了起來,嗓音裡也有了哭腔:“你還給我時安,除了他我什麼都不要!”
少年似乎沒料到他如此反應,一直平靜的神色起了波瀾,微微蹙起了眉。
時知臨吼了一頓,將心裡的難過委屈發泄了出來,才抹抹眼睛,想重新找少年談判,然而一抬眼,卻見少年已經不在嶙峋山石上,曳地長袍墜著星光,正向他一步步走來。
“這是報酬。”少年在他兩步外站定,攤開的手掌潔白如玉雕,掌心是一片仿若星光凝聚而成的銀白色龍鱗,“若你遇到殺身之禍,此物可替你抵擋三次攻擊。”
時知臨目光落在他的掌心,又移向他的雙眸,倔強著開口:“我不要!”
少年一抬手,那鱗片已經掛到了他的頸間。
“你與洛氏世子之間牽扯,就此為止。”
時知臨用力扯下掛在頸間的鱗片:“時安是我弟弟,照顧他是我的責任,哪裡需要你的報酬,又哪裡是你說就此為止就為止的!”說話時,他手裡短劍乍現,帶著破空之聲刺向眼前人的咽喉,停在厘米之處,發紅的眼圈帶著狠意:“把我弟弟交出來。”
少年人未動,目光微動,清澈的眼底浮起疑惑。
“為何不要報酬。”
時知臨見他絲毫不為所動,氣鼓了臉:“那你為何不躲?”
少年的眼眸依然清澈見底,語氣平靜篤定:“你不會殺我。”
時知臨惡狠狠地看他一眼,最終收了劍,哼了一聲:“無功不受祿。”
少年想了想,“若你有其他要求,也可提。”
時知臨:“把我弟弟時安還給我。”
少年:“除此之外。”
時知臨皺眉:“我隻有這個要求,時安是我弟弟,也是我的家人,我隻想要他。”
少年神色淡淡:“他是妖,你是人,你們並非親人。”
時知臨生氣道:“誰說過家人就定要是親人,親人就定要是有血緣關係之人,時安與我一同長大,對我來說就是家人。”
“時安乃月狐一族,不可在人間長大。”
時知臨抿唇:“為何?”
少年淡淡解釋:“月狐一族需與長輩一同修煉才能成長,若不然,他永遠都隻能停留於此時的模樣。”
此話一出,時知臨眼底的火光漸漸熄滅,時安在時家這些年,一直保持著他將他撿回家時的模樣,即便是化作人形,也是三歲幼童的樣子,四年來,時安因為毫無變化的模樣,選擇了一直待在浮光水榭不出去,就是為了避免金陵城外的凡人討論時家。
無論他與兄長如何勸說,時安也從不改變態度。可是時知臨知道,時安一定也很想長大。
他想要回弟弟,但若是以時安一輩子都停留在幼時模樣為代價,他寧願他好好長大,日後他們再想見。
雖然這樣想,但小世子眼圈依舊紅了起來,他努力將眼淚憋回去,問:“那他長大之後,我還會見到他嗎?”
少年目光落在他發紅的眼眶,嗓音柔和了些:“不知。”
時知臨鼻尖一酸,又覺得生氣,用力瞪向眼前連一句好聽的話都不會說的少年。
少年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靜,兩人對視許久,都不再說話。
時知臨先一步泄了氣,捏著頸間的鱗片,道:“既如此,你就回答我一個問題讓我安心。”
少年頷首:“問。”
時知臨問:“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少年:“為何問這些。”
時知臨頭頭是道:“既然是你帶走的時安,你也不告訴我他在哪,那我日後若是找不到時安,自然要找你啊,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他話還沒說完,一片雪白長袖劃過,少年已經拽著星光消失在了他的身前。
……
回憶起當年白敘之甩袖就走的模樣,時知臨忍不住悄悄瞥了身旁的人一眼。
白敘之在自己的書案坐下,淡淡道:“雲司業馬上就到,坐好。”
時知臨坐在他後麵,趴著桌子問:“你真不記得當時你帶走時安,我們在隨緣山上遇見的事情了?”
白敘之不回答,時知臨就戳了戳他背後:“喂,真不記得了?”
白敘之回頭,眉心微蹙:“彆碰我。”
時知臨得意地晃了晃手裡的毛筆:“不是我碰你,是我的筆碰你。”
白敘之抿唇,時知臨挑眉,兩人對視時,這堂課的司業來了。
“認真聽課。”
白敘之留下一句話,便重新轉了回去。
時知臨輕哼一聲,百無聊賴地支著下巴聽課。
這堂課學得是算卦,沒一會兒,司業便讓他們拿出卜筮用具算卦。
其他弟子都有所準備,時知臨舉起手:“雲司業,我沒有帶。”
雲司業知道時知臨是路長老臨時要過來的學生,但他一向嚴肅,也認為時知臨既然知道上哪些課就該提前準備,於是道:“既然知曉有卜筮課程,為何不帶?既已有過失,為何嬉笑?”
時知臨哪知道今天有些什麼課,他老大不願意上來,哪裡會去問課程,現在都隻恨不能馬上離開。
他眼珠子一轉,語氣正經起來:“弟子並未嬉笑,隻是長得就像是在笑的模樣,您看,弟子現在未笑,是不是也像是在笑?”
其他弟子悄悄轉頭,就見時知臨正襟危坐,一雙桃花眼彎成了月牙,還露出了八顆雪白的牙齒,就這樣還一本正經地硬說自己沒笑,莫名就很好笑。
有幾人看著看著,便沒憋住,捂著嘴笑了起來。
雲司業臉色一黑:“笑什麼笑!”
時知臨無辜眨眼:“弟子沒笑啊。”
雲司業胡子都氣得翹了起來,就在時知臨以為自己能順利被趕出去時,雲司業甩袖道:“你與白敘之公用一套龜甲,成績一同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