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聲音溫和有禮,說到護草使者四個字的時候嗓音裡還帶著幾分笑意。
平心而論像懷彥這種溫文爾雅的男人其實很容易引起旁人的好感。
隻不過這個旁人卻並不包括宋離。
“我的意思是——”宋離同樣以笑臉相迎,隻不過他的笑比起懷彥顯得有深意多了。
手指拂過冷冰冰的牆壁,在這淩晨的小鎮上,星月高懸的時刻,周圍有薄薄的白霧浮起,伴隨著宋離冷白指尖的晃動,白霧在漆黑的夜裡、在昏黃的路燈下勾出一條長長的痕跡。
宋離補上剩下未說出口的話:“你跟在一個獨自回家的人的身後,是想做什麼呢?”
視線劃過懷彥裸露在外的肌膚,白霧緩緩流淌至其上,他頗為好奇的問:“你們骨妖一生要換多少具身體才會坦然接受自己的身份,而不是非要去扒下彆人的皮子套到自己身上,將自己偽裝成其他人?”
隨著最後一個字落下,懷彥臉上的笑容已經徹底消失。
他沒吭聲,一雙眼卻死死盯住了宋離。
半晌,手指拂過自己的胸膛,一瞬間仿佛有什麼奇怪的聲音傳來。
那是屠夫用鋒利的刀子割斷獵物相連的皮肉,放出流淌的鮮血,剔下白骨才會有的聲音。
骨妖在宋離的麵前完成了一場特彆的脫衣秀。
先是頭顱後開了一條裂縫,頭骨從其中鑽出來,而後是雙手。
骨妖無比修長的指骨小心翼翼地捏著身上的皮子輕輕一扯,與它的身體幾乎融為一體的人類皮囊在這一刻發出被撕扯的聲音,而後一整個皮囊都被拽了下來。儘管宋離用的是‘拽’這個動作,但實際上骨妖的幾個行為都顯得十分小心,將皮囊退下之後,它甚至還將皮囊折疊起來,放到一邊。
做完這些事,骨妖才抬頭看向宋離。
褪去了那張溫文爾雅的皮子,出現在宋離麵前的就隻有一具簡單的骷髏架子。
這個骷髏架子體態格外修長,沒有眼睛,隻有漆黑的、空洞的眼窩。但宋離還是能感覺到它正在‘注視’著自己。
骨妖張開雙臂,修長的手臂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音,它像是伸了一個懶腰,等到身體完全的舒展以後,以沙啞的聲音問宋離:“怎麼樣,看到這樣的畫麵還滿意嗎?”
它沒等宋離回答,便自顧自地繼續開口了:“你知道嗎,我其實不太喜歡懷彥的皮囊。他比你矮上一點,身材也沒有那麼好,我在裡麵常常感覺直不起身體,透不上來氣。”
“所以你就看上了我?”宋離問道。
骨妖卻搖搖頭:“那倒不是,事實上就算我很喜歡懷彥的皮囊,就算我在他的身體待得很開心、我們很契合,在見到你以後我依舊會選擇拋棄他。你似乎不太清楚你有多大的魅力。”
“你是除了那個賣喪葬品的之外,我最喜歡的人了。”
賣喪葬品?
這四個字一出現就像是觸動了宋離的某根神經,令他立刻想起了地府專供喪葬品店的老板封愈。這麼一想,好像也在理,畢竟拋開彆的不談,封愈的那張臉,還有他的身材真的相當出色。用小徐和小周的話來講,整個平磐鎮就靠宋離和封愈兩人提高鎮上的平均顏值了。
“你的眼光很不錯。”宋離誇獎他。
骨妖低笑一聲:“這是自然。隻是很可惜,我動不了他,所以就隻能委屈委屈你。”
宋離心想你當然動不了他,人家好歹是三界管理處的人,萬一被你動了,這不自找死路嗎?
不過看現在的情況,‘自找死路’四個字依舊可以用在這骨妖的身上。
在宋離挑眉時,骨妖已經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鋪天蓋地的妖力如同風陣卷到宋離的麵前,尖銳的刀刃即將觸碰到他的臉時卻又突兀地一轉,改變方位,從頭頂而下。
宋離了然。
看來這隻骨妖真的很喜歡他的身體,喜歡到即便知曉他不是普通人,也不敢肆意攻擊他,生怕他的身體出現一絲一毫的傷痕和瑕疵。
宋離斂下眼眸,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眼見著下一個妖力鑄就的刀刃就要刺進後腦勺,青年卻沒有躲避的動作,而是身形快速一閃,修長的五指扣上了骨妖纖細的脖子,伴隨著嘭的一聲將骨妖狠狠按砸在了牆壁上。
巨大的力道震得牆壁上的粉屑簌簌地掉,落在骨妖的身上。
攻擊無效,卻反被牽製的骨妖發出疼痛的悶哼。它的喉骨被鉗製著,半仰著頭,嗓子裡有嗬嗬的奇怪聲響。在呼吸不暢的同時,視線發虛地去看那隻右手。
宋離幫忙開酒的時候,它在心底真心讚歎過這雙手簡直是造物主的恩賜,漂亮得讓人恨不得立馬摘下來套進去。
當時的它無比渴望觸摸到這雙手。
現在終於如它所願,感受到微涼卻細膩的肌膚,感受到指尖的力道,卻是在生與死的邊緣。
“你——”
喉間艱難地擠出一個字,那雙空洞洞的深邃眼窩裡緩緩流出濃鬱的血,淌入唇邊、脖頸和白骨鑄就的身體。骨妖咬緊了牙根,將全身上下所有能驅動的妖力全部聚集到了修長的手臂。妖力化作的黑芒閃過之後,骨妖的手指指骨迅速變得尖銳,稍稍一彎曲便衝著宋離的後腦勺和肩胛骨而去。
一旦被碰到,與開膛破腹毫無區彆。
這皮子破了就破了,比起它的命,它可一點都不稀罕。
然而就在它的指骨即將觸碰到宋離的後腦勺時,卻明顯察覺到那股按壓著它脖子的力道竟然順著它的身體流淌到了四肢各處。
嘭!
嘭嘭!
眨眼時間,從骨妖喉骨以下的地方出現了盈盈白光,再眨眼,煙花驟放。
炸碎四肢和身體形成的細碎粉末落在地上,混入了白牆掉下的碎屑,被尚未平息的風刃卷走吹向巷子之外。
宋離還是照舊給邵修打電話,邵修放下手頭的事情急急忙忙趕到巷子時,莫名有種自己在給人擦屁股的感覺。然後,這種感覺在看到那個被宋離放到牆角,下巴張張合合還在動的腦袋骨時,達到了巔峰。
“這——”
“實在是不好意思。”宋離站在一側,露出抱歉的神色,“剛才下手重了點,所以隻剩下一個腦袋了,不過它還沒死,你有什麼問題問它就好了,我養了隻貓,現在得趕緊回去看它,所以這裡就交給你了,可以嗎?”
邵修:“……行。”
邵修拎起那層屬於懷彥的皮囊以及骨妖的頭顱,與宋離並肩離開巷子的時候,有些已經在心底埋藏許久的話終於忍不住從嘴裡蹦了出來:“雖然可能有點冒昧,但我還是想問一下,你的真身到底是什麼?妖,還是鬼?”
邵修注意到宋離看過來的眼神,也不知道怎麼的竟然有點心虛,隻能補充一句:“你看上去太厲害了。”
“不是鬼也不是妖。”宋離朝他彎了彎眼睛,“你實在想知道的話,或許可以問問你的族人。”
族人?
邵修聽到這兩個字,眼神微微一暗。
…
宋離告彆邵修之後便回到了家,考慮到家裡還有一隻嗷嗷待哺的小白虎,宋離在夜色上班的時候就提前點了個代買服務,讓小哥去超市買了幾斤豬肉。
誠如張雄達所感慨的那樣,豬肉似乎又漲價了。
宋離推開門打開燈,小白虎已經乖巧的守候在門口的位置,見到出現在麵前的大長腿,立刻嗷嗚嗷嗚叫起來。
小白虎在張雄達與在宋離麵前完全是兩個極端,嗷嗷叫了半天也沒見宋離有何反應,當即躺在地上打起滾來,短短的四肢努力地抱住自己的肚子,大概是想要告訴宋離,它肚子餓了。
宋離看得好笑,去廚房洗乾淨了肉,又將豬肉切成條,慢悠悠的喂著小白虎。
期間宋離收到了邵修的信息。
邵修:[之前因為那個問題忘了點重要的事情,你傍晚托我打聽的登記在冊的妖怪們,我找葉慶給你查了一下,因為數量太大,所以隻看了一半,不過這一半裡就有你所詢問的天狗。]
宋離沉思一會兒,問道:[能聯係到對方嗎?我有個朋友撿到了一隻天狗幼崽。]
邵修:[明天我讓葉慶聯係一下。]
宋離:[好。]
邵修:[還有件事情想告訴你,你之前讓我去問我們的族人,可如今麒麟一族隻剩下我一隻水麒麟。]
宋離握著手機的手忽而一頓。
他盯著這行字認認真真看了兩遍,眼神裡透露出了幾分意外。
而後又對邵修覺得抱歉,他在說那句話之前,原是以為麒麟一族的火麒麟還活著,可未曾想到竟然無意識戳了邵修的傷疤。宋離抿了抿薄唇,萬千思緒在小白虎吃完了肉條討要吃食而輕輕咬上他指尖時收了回來。
他摸摸小白虎的腦袋,打字:[抱歉。]
邵修:[沒關係,你托我的事情我會找人解決的,不用擔心,另外一直很感謝你為三界做的努力。]
宋離的手指落在屏幕上又緩緩抬起,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該如何回複邵修。說是感謝他,實際上宋離卻覺得他才應該感謝邵修。
他想,或許應該找個時間去了解一下麒麟一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將手機放到一邊,宋離將大半的豬肉條都喂給了小白虎,小白虎吃得心滿意足,一直嗷嗚嗷嗚地叫,又抱著宋離的腿不肯撒爪子。宋離就順手摸了下它圓鼓鼓的肚子,突覺是不是喂多了。
喂養小崽子這種事情還是適合他哥來。
宋離想著,將小白虎往沙發上的軟窩一放,低聲道:“睡覺。”
第二天宋離是被悶醒的。
睜開眼睛時眼前是一片黢黑,他愣了兩秒,抬手將趴在自己臉上睡覺的小白虎拎了下來,小白虎睡得整隻虎暈過去似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宋離將它的早飯放到碗裡,收拾了一會兒就看到幼崽身體搖搖晃晃地走到碗前,一腦袋紮了下去。
宋離等它吃完,撫摸小白虎的脊背時,分了點神力給它。
他有點擔心這隻小白虎活不下去。
眼見著要去上班了,宋離半蹲在原地,跟小白虎講了會兒話,才在對方眼巴巴的目光下開門離去。
當天晚上宋離去夜色上班,高毅一見到他就迫不及待地問起了他和懷彥怎麼樣了。
高毅說:“你可彆打算瞞著我,昨晚上我從後門回家的時候,看到你倆並排走呢,你彆說,背影也挺般配的。”
宋離聞言隻衝著他略顯無辜地眨了下眼睛:“我跟他說清楚了,我們倆不適合交朋友。”
高毅啊了一聲。
一個簡簡單單的字帶著長長的尾音,不難聽出其中的遺憾和可惜。高毅倒也不是收了懷彥的錢,非要在宋離麵前說懷彥怎麼怎麼好,隻是作為一個普通人,作為宋離的朋友,他覺得懷彥還是蠻優秀的,宋離和他在一起也挺般配。
可沒想到,昨晚是他誤會了。
認認真真在宋離的臉上端詳了好幾眼,確認了宋離在談及懷彥時流露出半分遺憾的神情,高毅終於徹底罷休了。
一連幾天的時間,整個夜色都很平靜。
期間劉標來了一趟夜色,他在夜色有單獨的包間,高毅去送過一次酒,回到吧台以後就對宋離道:“看起來咱這老板也被前幾天長台會那件事情嚇得不輕啊,以前劉少來夜色我去幫忙送酒的時候,包間裡總是一堆的人,紈絝少爺們縱情聲色的那種畫麵你是沒見過,嘖嘖嘖。可今天他竟然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喝酒,真不可思議。”
宋離正垂眸整理著自己的衣袖。
剛才他沒注意到吧台上有客人打翻的酒漬,衣袖不經意間擦過染上了濃鬱的酒香。高濃度且昂貴的酒留香的時間似乎都要久一點,幾乎要將宋離給熏出了醉意。
他從高毅的手中接過紙巾,有些漫不經心地想,現在的劉標要是還不安分,那未免是有點太蠢了。
他扯了扯唇,轉頭將手中的紙巾丟進垃圾桶的時候,忽然聽到身旁人傳來一聲驚呼:“握草!懷氏的繼承人,懷家大少爺失蹤了?!”
宋離的手微微一頓。
他偏頭過去看高毅,高毅非常自然地將手機遞到宋離的麵前。
是個小道新聞,上麵寫著家具大王懷耀祖的兒子懷彥在兩天前留下一封信失蹤了,懷耀祖接受媒體采訪時,整個人像是老了數十歲,被助理攙扶著離場時更是差點踉蹌倒地,可想而知遭受了多大的打擊。
這副模樣,多半是已經知道懷彥已經遇害了。
所以失去了一個兒子,一個優秀的兒子的懷耀祖才會如此傷心。
高毅對這其中的經過不清不楚,陡然看到這麼一條消息,腦子都沒轉過來,當即便愣愣地盯著宋離,頗為不可思議地開口:“宋離,懷彥不會是因為被你拒絕了,所以一時半會想不開,留了封信跑出去治療情傷了吧?”
“也不是沒可能,”他喃喃道,“畢竟你這麼優秀,又長得那麼好看,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咳——
一旁傳來一聲被壓抑的咳嗽。
宋離和高毅同時扭頭看去,隻見藏在陰暗處的位置,穿著隨意的男人長指握著酒杯。
封愈抬眸看過來,目光直視著宋離的雙眼,在對方略顯驚訝的表情下挑了下眉,然後視線毫不遮掩地在他臉上轉了一圈,點頭讚成:“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