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封愈思考過後敏銳地察覺到一件事情——
昨日那場發生在廣慶墓園的伏擊,明顯是針對閻烏的。
換言之,能被那幾個糟心的鬼帝所針對,多少能說明一點:閻烏與他們並非一派。
再者,經過昨晚一事,閻烏怕是早已意識到溫成濟的身份有異。
溫成濟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些,舔了舔嘴唇,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封愈,開口:“我找回了所有的記憶,我當初的死亡是李思一行人造成的,但又不隻是李思。”
他眼眸沉沉,脫口而出的話卻令所有人毛骨悚然:“那時站在李思身後的,還有自稱為天道的一個男人。他責怪我被他選中卻不為他所用,於是打算將我殺了令選一位羅浮山鬼帝,也就是後來的陳興潮。”
溫成濟的這幾句話對於邵修等人而言簡直是一頭霧水,完全聽不懂。但對於封愈而言,卻正巧相反。
男人的臉色驟然變冷,像冰封萬裡的雪原再度凝上了一層厚厚的霜,他沉著嗓音問道:“天道?哪個天道?戈沭?”
溫成濟:“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但我記得他的長相,五官不出彩,穿的是一件黑袍,身高大約有個一米八出頭。”
“是他嗎?”
儘管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對於封愈和溫成濟的對話,在場唯二見過戈沭本尊的明霜緩緩開了口詢問,抬起了手機。
出現在溫成濟麵前的是一張照片,但照片的實質是一張手繪圖。圖是明霜閒暇時畫的,她總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回憶曾經。而這張圖上,站著的一共有六人,五位神明加上天道戈沭,除此之外樹梢上掛著一隻朱雀幼崽,地麵上趴著白虎幼崽,明霜這頭小神鹿正與另一隻幼崽打架,毛發亂飛。
指尖抵在其中身穿黑袍的年輕人身上,溫成濟的視線瞥過去時,立馬便點了頭。
明霜回頭看向封愈:“是戈沭。”
封愈眼瞳的顏色由黑轉為暗紅,沒有再猶豫,當即便問明霜:“神都在哪兒?”
對上明霜的眼睛,封愈的聲音冷得好像冰碴:“戈沭告訴宋離,這一切都是新生的天道為了吞噬他而搞的鬼,又告訴他新生的天道如今就在神都。”
明霜臉色一變。
…
神都。
神都位於懷鶴山,而懷鶴山與昆侖相接。
宋離許久未來此地,青年清瘦的身影站在懷鶴山上,緩緩閉上眼睛,似有濃重的霧氣從他腳邊緩緩向四周延伸出去,周圍冷寂得幾乎能將人冰封的空氣逐漸變得溫柔,每一縷氣息都帶著淡淡的花香,顯得極其好聞。
宋離睜開眼,眼前從皚皚雪原變成了鳥語花香的草地。
與妖都,有幾分異曲同工之處。
宋離在神都的神殿是個很普通的木屋,與韓天的神殿相鄰,在懷鶴山的最高處。韓天選擇此地純粹是因為位置高,更利於星辰的觀察和推演,宋離則是幼年時期喜歡跟在韓天的屁股後頭,所以連神殿都選擇在韓天身旁。
推開門,即便是幾百年未住,但木屋內的一切卻嶄新無比。
宋離的指尖劃過桌麵,木質的桌子是懷鶴山上的千年神樹送的,老神樹說他身上的樹乾千年不朽,用來做桌椅最好不過。年幼的宋離皺著眉拒絕,說著老神樹會疼,但最終那塊木頭還是被韓天接了過來。
沒幾天之後,戈沭來找韓天,一眼便瞧見了放在宋離小木屋裡的神木,當即嘖嘖兩聲:“原本我還以為這老神樹隨著年紀上去便越來越摳,如今一看倒也不全然是這般。他對闕臨還是蠻有心的。”
說著語氣又不免染上了幾分抱怨:“你是不知道,我前幾天跟他要一段木頭,他差點氣得用枝條抽我,還好我跑得夠快。”
韓天聞言也忍不住失笑,調侃他:“你這樣子有半分身為天道該有的姿態嗎?”
戈沭卻隻是瞥他一眼,滿臉不在意:“天道該有什麼姿態啊,現在這樣不挺好的嗎?還是你喜歡我板著臉裝模作樣?那你自己裝去,我可沒這興趣。”
恰逢班蒼推門進來,聽到這話揚了揚眉,笑道:“你可彆說,韓天平日裡確實也裝得像神棍。”
戈沭的笑聲當即從木屋內傳到了外頭,連那棵老神樹都聽到了。
宋離的後腰抵在木桌上,視線從木桌前的窗戶朝著外麵望去,屬於戈沭的笑聲正在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對方低沉疲憊的嗓音,在自嘲一般說著自己即將被新生的天道吞噬的遺憾。
宋離收回紛雜的思緒,轉身離開了神殿慢悠悠地繼續往前走。而就在下一秒,他腳下的步子微微一頓,視線緩緩落在了正前方。
山頂之上,一道小小的身影盤腿坐在地麵上,是個看上去隻有七八歲的孩童,身上卻穿著極其老氣的袍子。
宋離視線中的男童繃著張白淨的小臉,表情嚴肅。
這張臉……對於宋離而言是極其的陌生。
而令宋離更覺得意外的是,這個陌生的男童竟然會出現在神都。
事實上自幾百年前宋離察覺到自己即將隕落時,他就徹底將神都給封起來了。所以,照理說,除了他之外,本該無人可踏神都。
宋離垂著眼眸看他半晌,在男童顫抖著睫毛緩緩睜開眼時,終於開了口:“天道?”
男童的目光直視著宋離的臉,小臉依舊是冷冷淡淡的緊繃模樣,看不出多餘的表情。但麵對宋離的詢問,他有了回應:“吾名朝晞。”
視線落在宋離清雋無雙的五官,男童抿了抿唇,準確認出了宋離的身份:“你是闕臨。”
宋離應了一聲,抬步走到他的身邊,學著他的模樣盤腿坐下。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坐在高高的山頭,日光從他們身上越過勾出長短不一的影子。宋離望著幾乎能觸碰到的天空,忽而問道:“誰給你起的名字?”
據他所知,天道誕生是沒有名諱的。
戈沭這個名字也是後來才有的。
這新天道顯然誕生不久,照理應該是無名無姓的狀態。
朝晞:“我自己起的,我翻看了韓天留在神殿內的書籍,翻到了這兩個字。他還留下了很多書,有幾本上寫著‘贈予闕臨’。”
宋離聞言,緩緩勾了勾唇。
他低聲道:“我對星辰推演沒有任何興趣,他送我的那些書都是相關內容,冗雜又無趣,還不如話本子。”
“話本子好看嗎?”
“現在不看話本子了。”宋離緩緩開口,“現在有電視劇,有,和以前不大一樣。”
偏頭看了眼身旁的豆丁,宋離愈發覺得他有點像成了精的人參娃娃,不過他當年認識的人參娃娃比起朝晞,要活潑不少。
“你可以去見識一下,蠻有意思。”
這句話落入朝晞的耳中,讓他倏然扭頭,以令人看不懂的表情注視著宋離。宋離恍若沒有察覺,隻是淡淡開口:“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最初就誕生在神都?但神都被早年的我封起來了,外人進不來,裡麵的人也出不去。所以——”
他唇角的弧度染上了冷意:“戈沭應該是走遍了三界的角落卻還是找不到你,才敢猜測你在神都。”
朝晞張了張嘴,又很快將腦袋扭回去,小臉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嗓音卻有點低:“我能感覺到他在找我,他應該不願意我取代他,所以他想殺了我。你是他派來殺我的,對不對?”
…
神都之外。
宋離臨空出現,唇邊還殘留著一絲血痕。他斂著眼眸用修長的手指緩緩將唇邊的血擦拭乾淨,抬眸之際戈沭的身影便已出現在了麵前。
戈沭看到他麵色微白的模樣,伸手握住他清瘦的手腕,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搖搖欲墜的青年,眉心陡然蹙起:“你沒事吧?那新生的天道竟厲害到這種地步,連你都拿他無可奈何嗎?”
宋離嗓音微啞:“還好。”
戈沭卻不信,能讓戰神闕臨以如此蒼白的臉色從神都出來,那新生的天道明顯有幾分本事。
垂下的眼眸裡染上陰沉,戈沭不動聲色,卻在陡然之間聽到宋離的一句:“你是不是挺失望的?”
“……什麼?”
“我說,沒有借我的手將朝晞……哦,就是新生的天道殺死,你是不是挺失望的?”
戈沭聞言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幾分無奈:“你為什麼會——”
這麼想?
最後三個字還未從嘴裡蹦出來,戈沭偽裝出來的無奈在宋離反手握住自己的手腕時消散得一乾二淨,他臉色驟然一變,身體卻被桎梏著無法逃脫。此時此刻,他終於意識到宋離的受傷都是騙人的幌子,眼神陰騭不再遮掩:“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很早。但,是剛剛才確定的。”宋離抬起眼看他,“你太著急了,戈沭。”
“著急?”戈沭冷笑,“我等待得已經夠久了,可我怎麼也沒想到你竟然還活著。闕臨,你可真能藏啊。”
宋離溫聲道:“謝謝誇獎。”
伴隨著四字落下,宋離扣著戈沭手腕的手指驀地用力,白霧侵襲吞噬著戈沭身體時,對方卻露出了嘲諷的笑容,手起刀落間整個手臂被掙斷,一下竄出百米距離。也就在此時,一縷黑色的霧氣悄悄勾住了他的腳踝。
嘭!
封愈突然出現在他身後,借著那黑霧猛地將他往神都的屏障上一甩,與此同時宋離傾身而上,白霧幻化成長劍刺進了戈沭的心口。
噗的一聲。
戈沭的身影如同爆炸一般,突兀消散。
宋離皺了皺眉,目光落在戈沭消失的地方看了許久才回頭,纏著無數情緒的眼眸在注意到封愈時,已然變得平靜,他輕聲問:“你怎麼來了?”
封愈將發生在聞及身上的事兒簡單說了一遍,“他說當年殺他的人是戈沭之後我就匆忙過來了。”
目光看向神都的屏障處,他問:“戈沭就這麼死了?”
宋離:“當然沒有。”
宋離沒有撤回落在神都範圍之內的神力,目光朝著遙遠的某處看了眼,仿佛還能穿過層層霧靄看到小蘿卜頭盤腿坐在山頭的模樣,他輕聲道:“戈沭謊話連篇,他身為天道的確在逐漸消散,但是消散速度遠不如他說的那麼誇張。最起碼,現在他和朝晞對上,朝晞贏不了他。”
“朝晞?”
“新生的天道。”
封愈哦了一聲,指了指戈沭消散的方向:“那他剛才是怎麼回事?”
宋離抿了抿唇:“或許是,我們殺的並非真正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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