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在指尖溢出的黑霧隨著這句話的出現瞬間消散在海水中。
宋離斂下眉眼，薄唇勾起笑意，看著少年追著一條肥美的大魚鑽進了海藻堆裡。
他一點也不擔心封愈的安全，他的神力可以覆蓋整片海域，但凡封愈遇到什麼麻煩，他都能在第一時間趕到，更何況這片海域裡的妖怪們大多都是他熟人。
對於封愈而言，在海底的一切經曆都是新鮮又有趣的。
他追著那條魚追了許久也沒能追上，於是隻能換一個目標。
儘管是在追逐魚，可他卻沒錯過周遭所有的風景。
等他徹底將魚抱在懷裡，雙眼透露出興奮回到宋離身邊，看到青年那雙滿含笑意的眼眸時，好似在瞬間明白了什麼。什麼抓魚給漁民們還債都是假的，宋離從頭到尾都隻是想將他帶到這裡玩個儘興。
“好玩嗎？”
少年沒有絲毫扭捏，順從心意地點頭。
然後想了想，將懷裡的大肥魚遞給了宋離。
宋離隻瞄了一眼便忍不住失笑。因為，在他的視線中，大肥魚一雙細小的眼睛裡透著幾分濃濃的委屈，表情鮮活得很。
……這是條橫公魚。
這小孩眼光倒是挺好，一抓就抓到了個大的。
宋離從他手中接過魚，還不等他說話，橫公魚便迫不及待地恢複了真麵目。
宋離便拍著少年的肩膀笑：“可惜了，我們阿愈的運氣不太好，好不容易抓到的魚竟然成精了。”
這意思就是不必帶離東海了。
封愈絲毫不介意，他認真對宋離道：“下次我在河裡抓，給你烤。”
驟然聽到這話，宋離不免有些好奇：“你會烤魚了？”
少年：“那日在天上湖觀察了許久，應當是會的。”
宋離心道真的嗎？
在毒倒封愈之前，他也沒覺得烤肉有什麼困難的，也覺得自己應當是會的。可事實證明，他真的想太多了。
他默默地多看了封愈一眼，他真心地希望封愈不是想太多。
*
春去秋來。
封愈跟在宋離身邊行走三界已有百年之久。
明明當初韓天隻是玩笑般提了一句“打手”，但封愈好像真的認真去履行了。
這百年，封愈還是少年的身體，可他卻變得越來越強大。
他可以輕而易舉撕碎那些藏在陰暗處的惡鬼，也可以擰斷大妖們的脖子。
整個三界都知道，戰神闕臨的身邊跟著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鬼。
封愈跟隨著宋離來到西邊時，宋離去赴宴，封愈覺得沒意思便留在林子裡。他在無聲無息地行走間，總是能從很多生靈聽到很多聲音。
就像麵前這幾隻正湊在一起說悄悄話的小妖怪。
“你們有看到闕臨大人身旁那隻惡鬼嗎？長得好好看。”
“長得好看有什麼用，還不是隻瘋狗。你可小心點，我聽說他平時最喜歡虐待你這種小妖怪了，他會先把你的手臂扯掉，再把你的腿一寸一寸敲碎……”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也不知道闕臨大人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帶一隻惡鬼在身邊。”
“闕臨大人將他帶在身邊肯定是有理由的呀。你沒聽說過嗎？那惡鬼也隻對付壞蛋。”
“哼，那也隻是在闕臨大人麵前吧。我見過那隻惡鬼，他在闕臨大人麵前可乖了，但私底下誰知道是什麼樣子的，要我說惡鬼就沒一個好東西！”
或許是因為聽到過太多類似的話，封愈的情緒甚至沒有半點起伏。他從不在意彆人對自己的看法，也從不在意彆人的目光和想法，他隻知道宋離對他這百年來所做的一切都是讚成的，這就足夠了。
想起青年，封愈冷戾的眉目微微柔和。
封愈在小木屋等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將宋離等回來。
青年推開門，走近他時，一股果酒的香味彌漫，很快便浮滿擴散了整個木屋。封愈嗅到味道微微愣了幾秒，旋即轉身走到一側給宋離倒了一杯熱茶，茶葉是林間的妖怪們特地準備的，熱水更是山泉水煮沸，兩者融合在一起，哪怕是不懂茶的人也該讚歎上一句。
當熱茶被推到宋離麵前時，宋離在心底感慨。
誰能想到這整整一百年的時間，都是封愈在照顧他。最初宋離在意識到少年總是安靜無聲地替他準備好一切時，便告知過對方——他遊曆三界，將封愈帶在身邊，並非為了讓封愈伺候自己。
當時的封愈低聲應下，表示知曉了。
可等到第二天，他還是會為宋離貼心準備好衣物，準備茶水，準備三餐。
上到乾架，下到盛飯，都能被封愈給一手包攬。
宋離抿著熱茶，屬於茶葉的清香鑽入鼻腔，泉水自帶的甜味彌漫在舌尖，這熱茶完美將泉水與茶葉的優勢給散發出來。他抿了兩口，調侃道：“阿愈泡茶的手法越來越好了。”
少年聞言抿唇輕笑：“您喜歡就好。”
頓了頓又道：“您好像喝了很多酒，多喝一些茶，可以解酒。”
宋離身上的果酒味道濃鬱，但其實入他口的卻根本沒多少。他隻是找了個辦法，借著酒喝多了想休息提前離開了宴席。
但這些事情就沒必要告訴封愈了。
隻是令宋離沒想到的是，第二天還是‘事發’了。
天還未亮，林子裡偶爾有夜間活動的鳥類正在嬉戲，一道人影緩緩出現在門口。與此同時，屋內的少年睜開了眼睛。
封愈從床上起身，走向門口，無聲無息地看著隔壁的木屋。
來這邊以後，林子裡的族群族長便為他和宋離各自準備了一個房間，所以他並未和宋離住在一起。
現在，透過影影綽綽的月光，他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安靜站在木屋前，那雙眼底閃爍著渴望。
……渴望？
他在渴望什麼？
封愈微微皺起眉，雖然沒能在第一時間便搞清楚情況，但他隱約察覺到了幾分怪異，同時直覺也在告訴他，有些事情似乎開始脫離掌控。
黑夜很快消散，清晨的曙光降臨。
封愈隔壁的木屋終於有了動靜，宋離推開門看著站在外麵、比起封愈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心底略有幾分無奈。不等對方開口，他便直言道：“隴嵐，我說過，你沒有必要跟在我身邊。”
說實話宋離都沒搞清楚狀況，昨夜在宴席上，隴嵐的父親突然提起隴嵐想要跟在他身邊遊曆三界長見識的請求，宋離懵了一瞬，很快便拒絕了。但他沒想到，隴嵐還跑到他暫住的木屋前等了半夜。
隴嵐顯然不在意宋離的拒絕，張嘴便道：“為什麼沒有必要？我認為很有必要，我生在白芨林，今年三百歲，還未離開白芨林看過外麵的風景。”
宋離心道那你自己去不就行了，非要湊我身邊來乾什麼？
他一個戰神，身邊帶一隻小惡鬼就夠了，再來一個算什麼？
默默翻了個白眼，宋離毫不猶豫地將內心的真實想法說出了口。當然，話沒說的那麼難聽，卻也很直白：“你不需要跟著我也能自己去。”
“那為什麼他就能跟在您身邊？”隴嵐的手指驀地指向站在門口的少年。
宋離看向封愈，少年微微抿著唇，沉默無言。
雖然一聲沒吭，但宋離好歹和他相處了百年時光，一眼便能看出來這小孩不開心了。
揉了揉眉心，他頗有幾分無奈，卻還是耐著性子跟隴嵐道：“你與他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我身份比他高貴多了，我青鸞一族難道還比不上他那種隻配在汙泥中腐爛的惡鬼嗎？”隴嵐是青鸞一族的少族長，自幼高傲，他的父親與神明班蒼關係極好，有這份關係在，連帶著他們青鸞一族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他一直聽聞戰神闕臨身邊有隻惡鬼，那惡鬼下手狠辣，令人不齒。
可卻始終跟在闕臨身旁。
隴嵐想了很久也沒能想明白那惡鬼到底何德何能，但他覺得，連那惡鬼都做得到，他為什麼不可以？
但就在他父親向宋離提出這個提議時，他被拒絕了。
這是高傲的青鸞少族長人生第一次被拒絕，心裡彆提有多憋屈。不止如此，他的心底還竄起了一種‘闕臨的眼光也不過如此’的感覺。他對戰神闕臨沒有了太多的尊重，隻知道要找回麵子——
他是不可能輸給一隻惡鬼的。
隴嵐冷笑一聲：“那隻惡鬼臭名遠揚，私底下也不知道是否濫殺無辜，您就這麼放心將他——”
帶在身邊。
最後四個字未能從隴嵐口中冒出來，他便覺得心口一疼，隨即身體被狠狠甩在了樹上。巨大的衝擊力隔著他的身體震斷了四五棵樹，隴嵐嘔出一口血，腦袋嗡嗡嗡地響著。
視線在數十秒後緩緩聚焦於身前，他艱難抬起頭，青年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一向溫和的表情收斂，眉目間都染著冰冷：“堂堂青鸞一族的少族長，就這教養？”
“何況出生向來不是自己能決定，他是惡鬼又如何？就憑你這心性，你若是生在幽冥，怕是連一年都撐不過。”
“你嘴裡臭名遠揚、隻配在汙泥中腐爛的惡鬼從來隻殺罪孽深重之輩。反觀你呢？活在你的族人為你構建的美夢裡，肆意妄為，如今更是丟人現眼。”宋離注視他，心中對於青鸞一族的好感已然被拉到最低，耐心也在逐漸消散，他冷然扔下一句：“你也配跟他比。”
抬手一揮，隴嵐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狠狠砸向了白芨林的深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宋離始終站在原地。
直到身後緩緩傳來腳步聲。
宋離眼中的風雪漸消，聲音裡染上了一些無奈：“原本是不想叫你知道的。”
封愈才不管這個。
他如往常一般拽著青年的衣袖，有暗紅閃過的眼中浮起很淺的笑，他問宋離：“您說的是真的嗎？”
宋離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嗯？”
少年：“您說，他不配跟我比。”
宋離頓了一秒，偏頭瞥他：“我原話可不是這麼說的。”
不過……也確實是這麼個意思。
手掌落在少年的頭上，他輕笑一聲：“當然是真的，我的阿愈是世間最美好的存在。”
他從來都記得山瑤悄悄告訴他，浮月提起封愈時，說到汙穢之地也能開出花來。
於宋離而言，他的阿愈便是那朵獨一無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