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隨風(一更)(1 / 2)

書院建址敲定下來後,就要開始修繕書院了。

院子外的青牆不需多動,隻用將裡麵曾經被燒毀的房梁等重新換過一遍,再添置些書院要用上的東西即可。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要耗費上許多的人力和精神在其中。

但這種事情,姑娘家們肯定不能擼起袖子扛大梁,隻能請了城中的師傅來幫忙修繕,她們隻用支付工錢和偶爾過去看下就好。

這下子倒好,宋青嬋把存了許久的錢全給搭了進去,還厚著臉皮向周朔借了點,說是日後書院盈利了便還給他。

周朔沒有不答應的。

中秋之前又下了一場雨。

但是這場雨和夏日裡的格外不同,雨如絲,細細密密的落在身上,砸不起一點雨花。

書院的藏書閣修繕好,還沒來得及等到宋青嬋高興,一場噩耗便傳了來——吳燕卿病重,沒能熬得過去,已經去了。

這個消息傳來,宋青嬋不禁打翻了手中的杯盞,碎了一地。

她彎腰去撿,指腹被碎瓷片劃破,鮮紅的血跡滴落在地上。

再抬起頭來,宋青嬋眼眸已經紅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奪眶而出,砸在手背上。吳先生竟然這麼快……就熬不下去了麼。

永春巷裡,不像平時的吵鬨,一片素縞。

這裡住著的人,大多受過吳燕卿的恩惠,人人都將自己門口的燈籠換成了白色,隻想要這條路更亮堂一點,讓吳燕卿魂歸之時,能看真切一些。

宋青嬋到時,二丫正坐在家門口糊紙燈籠,二丫說:“我娘說,先生的眼睛不好,所以我要做個大一點的燈籠,不然她看不見路回來呢。”二丫透亮的眼睛裡泛著淚光,卻倔強忍住問宋青嬋:“宋先生,你說,吳先生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

小小的姑娘,嘴巴高高撅著,一直在忍著哭出來的衝動。

五六歲的女孩,很是早慧,已經明白了生離死彆,卻又不願相信待她極好的吳燕卿永遠不會回來。

宋青嬋彎下腰,揉了揉二丫的

腦袋,“二丫,吳先生會一直在,她舍不得我們。她會回來,或許是天上的星星,又或許是院牆上的一朵花,她都會在的。”

二丫紅了眼眶,依舊是沒哭,低著頭糊手裡的紙燈籠。

想著,一定要再做大一點。

進入吳家,趙承修一身喪服,跪在靈堂前燒著紙錢,李如雲身穿素衣,眼睛已經哭腫了,見宋青嬋來,無聲垂眼。

她上前去上了一炷香,清香嫋嫋,滿屋都是香燭味。

趙承修一如既往的冷淡不言,怔怔跪在靈前,對來來往往上香之人,視若不見。

後來劉襄也來了上一炷香,她性子直率,根本就憋不住,抱著宋青嬋就是一通亂哭,哭累了才消停下來。

宋青嬋問李如雲:“先生的身後事可安排妥當了?”

李如雲頷首,“先生彌留之際,叮囑過承修,說她不願意入土,若是去了,就將她火花,拿到綏陽山上揚著風撒了。她說,她的前半身在東都,看過最金貴最繁華的,後半身在岐安府等到死時。她去了後,就想要隨著風去各處瞧瞧看看,像個自由灑脫的詩人,走遍四方。”

“這樣,也好。”宋青嬋聲音低低應了。

她轉過頭,見吳家門口坐了一個斷腿的男人,手扶著輪椅,越過院門直勾勾瞧著靈堂之內。饒是他再能掩藏住自己的情緒,此刻也無法釋然,攥緊的手指握得骨節泛白,幾欲折斷。

即便如此,他依舊是無法控製住流出的眼淚。

男兒有淚,決不輕彈,但他此刻怎麼都忍不住。

李如雲回過頭,看見姚忠,愣了下,“那是……?我從未在永春巷見過。”

宋青嬋也回過頭與,與姚忠對上了眼,她抿了抿唇,回過頭說:“許是受過先生恩惠之人,前來吊唁吧。”

李如雲不疑有他,吳燕卿一生積德行善,教書育人,受過她的恩惠也不奇怪了。

等她再回過頭時,門口的男人已經不見。

日暮將歇,暮色籠罩在永春巷的沉寂之中。

巷子裡已經點上了燈,素白的

燈籠裡亮著白色的光,襯得地上霜白一片。

宋青嬋送走了劉襄,一個人行走在一地慘白之中,影子拉長,這麼亮的路,吳燕卿應當能瞧見了吧。

從巷子裡出去,能看到照不見的角落裡,姚忠正坐在那兒。

也不知是坐了多久。

如同僵硬了一樣。

宋青嬋止住腳步,朝著姚忠看了眼,“吳先生說,她這一生不想入土,等燒了骨灰,就去綏陽山上隨風一撒,讓她四處飄揚。日後若是想要拜祭,去綏陽山上即可。”

姚忠沒有動靜,宋青嬋也不等他回應,轉身離去。

許久,角落裡才傳來男人嘶啞的低語:“好,這樣極好。”

他記憶裡的那個女子啊,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每次說到日後想做的事情時,她便會揚著如花一樣的笑容說:“我以後,想要像瀟灑的詩人,背著幾本書,就能走遍四海三山。”

如今,應當能了吧。

後來,百姓們再也沒有在岐安府的街上看見那個賣籮筐的殘疾男人,十裡村上的王叔,也好像孤身一人從岐安府離去,悄無聲息,再也沒人見過。

綏陽山雖然也是岐安府的管轄之地,不過那地兒就遠了去,山又高又遠,但是上頭的景致極為不錯。

要是去的早了,或是在上頭露宿一夜,還能看到第二天的日出,仿佛是沐浴在雲海中的金丹一樣。

天邊一線,拖著太陽出來。

當然,這些都是宋青嬋聽彆人說的,能有如此閒情逸致的,也就是那些結伴出遊的富家公子哥了。

這樣來看,吳燕卿選的這地方真真不錯。

山上風大,風一吹起來,骨灰就隨著飄向遠方。

去她想要去的地方。

趙承修一身白衣,看李如雲將骨灰撒向風裡,他筆直跪下來,膝蓋磕在尖銳的石頭上,染紅了膝蓋上的雪白布料。

不苟言笑的清冷男子,向著風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若非是養母,他趙承修如何能活到現在,更彆提能有機會科舉入仕。

但他現在能還

給養母的,卻隻有這三個響頭罷了。

吳燕卿身後事了卻,宋青嬋她們又得繼續忙活起書院的事情來。之後書院開始經營後,必然會涉及到賬目上的問題,宋青嬋和劉襄隻懂得皮毛,李如雲更是一竅不通,趁著得閒,她便去周家請教周老爺去了。

她不僅是來請教賬目的,也存了私心,想要見一見周朔。

對於這個未來兒媳婦,周老爺無有不滿的地方,甚至將來周家的產業還要儘數交到她的手上,周老爺肯定是對她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了。

提及到她們即將要開辦的書院在安樂街時,周老爺摸了下鼻子問:“安樂街啊,那可遠了,地段也不好,一般做生意都不會去那兒,我在朝陽街上還有幾個鋪子和院子,你看要不要用我這?”

“多謝伯父好意,不過安樂街那裡也是不錯的,我們書院接納的本就是貧寒學子,在安樂街上或許還要更合適些。”宋青嬋撥弄著算盤拒絕,她垂眼,看向一桌子的賬本,全是周家生意上的往來,周老爺一點都沒保留,全給她看了。

她不禁問:“伯父,我和三姑娘她們開書院,開的還是男女同院上課的書院,青嬋也將拋頭露麵,不似一般婦人。”

宋青嬋咬了咬下唇。

周老爺何等精明的人,一下就聽出了宋青嬋的意思來。自古以來,女子嫁人成婦,大多都留在後宅之中相夫教子,哪裡有出去拋頭露麵的?

更何況宋青嬋還要去做有所爭議的事情,難免會讓周家覺得難堪。

周老爺哈哈笑了兩聲,毫不在意:“青嬋啊,老爺我雖然是泥腿子出身,可從來不是計較這種事情的人。我就喜歡看彆人讀書,你辦這個書院,我高興著呢。再說了,我周家日後的生意也隻能指望你了,哪裡會去在意拋頭露麵這種小事呢。”

宋青嬋愣了下,露出溫柔的笑容來。

她雖然有過諸多不幸,尚且在繈褓之中時,母親就離開了,她十七年不曾感受到一絲母愛;後來因為生的貌美,被許多

流氓調戲騷擾,又被各種惡意的謠言肆意揣摩。

可好在,她的父親不惜一切將她養大成人,也幸好,如今遇到了周朔與周家。還有劉襄、李如雲許多人……

他們所有人,都讓宋青嬋感受了許久不曾感受到的人間溫暖。

“噗。”周老爺在身邊嘲笑一聲,宋青嬋抬頭看去,周老爺朝著賬房門口努了努下巴,“行了,今天就到這兒了,我怕你再留在這兒啊,某些人要等不及進來掀桌子了。”

宋青嬋順著周老爺的目光看去,瞧見門上倒映著一道高大寬闊的背影。

那是誰,不言而喻。

周老爺調笑的樣子,讓宋青嬋臉上一紅,她說了句“先去了”後,起身提著裙擺就從賬房裡出去。

正值晌午,雖說近來涼快許多,可太陽卻沒有一點溫柔的跡象。

她從賬房出去,眼光落在她的身上,明媚動人。

她出來得急,周朔又忽然出現在眼前,一個沒穩,她就撞上了周朔硬朗的胸膛,皂角的味道環擁而來。

他的身上很硬,宋青嬋向來都知道,可撞上來這一刻,她才知道有多痛。

撞到石頭也不過如此了吧。

“青嬋,你沒事吧?痛不痛?”周朔慌忙的看著她撞上來的鼻尖,通紅通紅。

宋青嬋搖搖頭,“無事。”

隻是鼻息間屬於他的味道,卻一直縈繞著不散去。

她抬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