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下)(1 / 2)

“哎喲,這麼多人呢。我還第一次知道我們家然然人緣這麼好呢~”

門一開,走進來的是不速之客王秀瑜和劉媽。

本來這活應該是林佩姿這個大太太出麵,可是林佩姿抽大煙加上頭疾,現在根本就不可能出蘇家的大門。林詩然受了家法,蘇家上下都知道,難免會有一兩個嚼舌根的,一旦傳出去,輿論導向極有可能會認為蘇寧城因侄女林詩然在國會上大義滅親、主持正義而秋後算賬。那蘇家豈不是又要在風口浪尖上了?

“王秀瑜?”

林詩然本能警惕地直起了身子,除了大釗先生以外,其他人都未見過王秀瑜,直至聽見林詩然的話語,這才知道是蘇家的人。今日的王秀瑜穿著白色的旗袍,隻有衣袖邊、紐扣以及旗袍下擺處的繡花是墨藍色,乍一看,還以為是去哪裡發喪似的。

“你來做什麼?是然然還沒被你們打死,不甘心是嗎?你看看她身上的傷,你們是人嗎?你們彆以為然然沒有父母,就好欺負。她舅媽我還沒死呢!”趙紉蘭氣得渾身直發抖,她現在恨不得上去將王秀瑜的心給挖出來,看看是不是肉長的。

白蘭和高君曼一人一邊扶著趙紉蘭,生怕她氣得有個閃失。但是看得出來,高君曼也很不喜歡王秀瑜,看向王秀瑜的眼神裡藏著幾分慍怒。

“老姐姐,你這說的什麼話,”麵對趙紉蘭的指責,王秀瑜倒是沒有生氣,甚至還想去握住趙紉蘭的手,但是被趙紉蘭甩開了,“然然不僅是你們李家的外甥女,也是我們蘇家的侄女,你們心疼,我們也心疼,這不,她姑媽欠安,她姑父都讓我來送些她平時愛吃的,還有些藥膏什麼的。哦,對了,然然的醫藥費也有我們來出。怎麼樣,守常先生,給你們減輕了不少負擔吧?”

這擺明了不就是說守常先生窮,連自家外甥女的醫藥費都要靠蘇家的羞辱嗎?

“王秀瑜,你說的什麼混蛋話!”林詩然不顧身上的疼痛,就要從病床上爬起來。延年和喬年一人一邊攔住了她。

“然然的醫藥費不需要你們支付,不需要這些多餘的藥膏。至於吃的。。。。。。”大釗先生的語氣很平靜,似乎根本不屑同她較勁。

林詩然大眼睛一滑溜,瞬間接過自家舅舅的話茬說道:“自然是收下喂狗咯,沒準兒,連狗都不吃呢~”

“你!”

王秀瑜滿臉怒氣地瞪了眼林詩然,隨即又轉向守常先生,好像是希望守常先生管教林詩然剛剛的不敬。然而,守常先生卻絲毫沒有阻止林詩然的意思。王秀瑜透過大釗先生的眼鏡,對上堅毅和深邃的眼神,莫名有些心虛,她挪開眼神,吞了口唾沫。

“二姨太若是今日是來說這些的,倒不如回去轉告蘇先生,下午我會同仲甫先生拜訪蘇家。”守常先生的語氣裡透著嚴肅和認真。

王秀瑜又看了看身邊對她透著幾分不屑的仲甫先生,再看了看屋裡每個人臉上都寫著憤怒和不滿。她冷冷一哼道:“算是我自討沒趣。劉媽,拿上東西,我們走!”

“等等。”

林詩然想起林佩姿的處境,不行,今日無論如何都得把話和王秀瑜說開,不能讓她再為難姑媽,至少讓姑媽的日子好過一些。

眾人的目光都投向她,連劉媽都略微欠身埋著頭麵向林詩然。唯獨王秀瑜隻是站住了腳步,背對著她。

怎麼做?得從林佩姿心裡最敏感、最脆弱、最恐懼的地方著手。結合這麼多年在蘇家的所見所聞,對王秀瑜的了解,揣摩王秀瑜的心理並不難。

王秀瑜信佛,初一十五都會去廟宇裡燒香拜佛,有時還會聽僧人們誦經。生逢亂世,廟宇也惴惴不安。現今,世道清苦,老百姓們根本無法支撐香火錢,能每月初一十五為廟宇上柱香添點人氣就已經很不錯了。因此,廟宇裡的日常開支得依靠像王秀瑜這樣的豪門裡的老爺夫人們來維持基本生計。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林詩然頓了頓,小臉上滿是嚴肅,這與平日裡的她大相徑庭。

這句話有些耳熟。好像是佛經裡的。

上次十五,王秀瑜去廟裡燒香,順便求了簽,老和尚解簽時也用了這句話。

“你說什麼?”巧合之事讓王秀瑜不由轉過身來,警惕地看著林詩然。

“二姨太不是信佛嘛,初一十五都會上廟宇燒香,還會聽師父們誦經,怎麼,連《金剛經》裡的話都聽不出來了?”林詩然毫不示弱的迎上了王秀瑜的眼神,“你不一直想取代我姑媽成為蘇家的大太太嗎?你應該知道單憑你,王家庶女的身份,就永遠不可能取代我姑媽。你也不想想,蘇寧城怎麼可能會允許一個庶女成為蘇家的大太太。你到現在不會還以為蘇寧城縱容你在蘇家這麼些年作威作福是因為他對你有感情?隻是礙於我姑媽是大太太,所以一直未將你扶正?看來你每月去廟宇都是白去了,竟不知佛家最基本的誡語是勿生妄念。”

林詩然一語中的,這是王秀瑜內心最在乎的部分,她的眼神裡布滿了些許慌亂,她儘力讓自己沉穩下來,開口說話時,聲音卻早已變調:“你,什麼意思?”

“王家為什麼把你嫁給蘇寧城,蘇寧城為什麼娶你?一個攀豪門世家,一個圖生意興隆。若不是你娘家還有些價值,上次國會蘇明鴻的事情就足夠讓你也滾出蘇家。你一旦離開蘇家就不會有容身之地,蘇寧城可以借口一分錢都不給你,王家更不會收留你,相比一個失勢的女兒,好像生意更重要吧?”林詩然冷冷一笑道,“可笑你還在為扳倒我姑媽沾沾自喜,卻不知你已經是蘇寧城的俎上肉。”

王秀瑜聽得林詩然的話,呼吸急促了起來,她閉上眼睛,想拚命平靜下來,可是身體卻還是止不住地顫抖。半晌,她睜開眼,冰冷的眼神中夾雜著一絲恐懼,她搖了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這些年,就是因為你姑媽,不然我早就是大太太了。如今你姑媽失勢,馬上就是我了。寧城不會負我的。你說謊!”

陷入感情的女人都這麼愚蠢嗎?

林詩然重重地歎了口氣道:“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你呼吸急促、身體顫抖、整個臉都僵住了,很明顯我說中了要害。換句話說,你心如明鏡,一直都是在自欺欺人。這麼些年,你和我姑媽在蘇家就像鎮宅的石獅子,一左一右,相互對立,卻莫名持衡。表麵上我姑媽不如你,卻總屹立不倒,你強勢,卻總受牽製。你不覺得這背後是有人操縱嗎?你以為你是掌局者,實際卻不過和我一樣,是個工具罷了。我自知是工具,但你比我可悲,你不知。我姑媽今日失勢,天平已破,下一個,會是誰呢?”

林詩然的話語很輕,卻如千斤頂壓在了王秀瑜的心頭,她捂住了嘴,害怕似的退了一步,劉媽慌忙扶住她,她定了定神,帶著幾分嘲諷似的挑起嘴角道:“我和你姑媽鬥了半輩子,蘇家的事,倒不如你個小丫頭通透。”

“嗬。佛家講究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對我姑媽所做的一切,看來,我很快就能看到你的結局了。你應該知道,我姑父辦事,一向不會讓人失望。”林詩然蒼白的小臉上綻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王秀瑜的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她怎麼會不知道蘇寧城的手段?且不說以前的事,單說蘇明鴻和於青蓮,都足以讓她倒吸口涼氣。她向後踉蹌了好幾步。劉媽慌忙開口對林詩然說道:“然小姐,求求您莫要再說了,姨太太身子弱,可禁不住驚嚇。”

“是嗎?”林詩然不覺一絲輕蔑,嘴角微微勾起,“劉媽,你以前也是伺候我姑媽的,怎不見得你如此忠心?莫不是姨太太有什麼收心的好法子,你倒是教教我,我下次告訴我姑媽,免得身邊人叫彆人收了去。”

劉媽知道林詩然暗喻梅姨,將頭埋得很低,弱弱地說道:“然小姐哪裡話,我們是分配給哪個主子,就得為哪個主子儘心儘力。”

林詩然知道劉媽是王秀瑜半個軍師,綜合那日梅姨的怪異表現,頓然起了疑心。她正苦於沒有話頭試探,劉媽的及時開口讓她有了機會。果然一詐,便露了馬腳。

林佩姿為什麼染上大煙的經過在林詩然的心裡已經有了初步的判斷。

王秀瑜緩了緩,雖然臉色依舊陰鬱,但是語氣間卻軟了不少:“那依你所見當如何?”似乎是一種不得已的詢問,又似乎是一種“看看你能有什麼能耐”的嘲諷。

林詩然倒是不計較王秀瑜的態度,大眼睛輕滑兩下,說話的語調微微上揚:“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

“什麼。。。”王秀瑜眼睛微眯,有所不解。

“廟裡的老和尚應該比我更願意為你解惑。”林詩然打斷了王秀瑜的詢問道。

其實這句話林詩然隻說了一半,下一句是: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這四句出自於《普賢行願品》,是一篇懺悔文。

林詩然知道,若由她直接說出來,王秀瑜定會覺得她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姑媽故意說這種話,那麼,前麵的功夫就都白費了。唯有讓第三人說出來,反而會達到自己的效果。

王秀瑜是不會懺悔的。

但是林詩然扯掉了她的遮羞布,讓她不得不正視自己的處境,她信佛,信因果,便會有所顧忌,也不會再步步緊逼林佩姿。

王秀瑜走後,屋子裡的人都意味深長的看向林詩然,連守常先生都未知道什麼時候這小妮子還讀了佛經。

林詩然掃了掃眾人,眨巴眨巴大眼睛道:“怎麼啦?”

“然然,你對佛學很感興趣?”仲甫先生有幾分意外地看向林詩然,年輕人應該很少會看佛家經典的,況且她才十六歲。

林詩然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前段日子在辜老的書房裡扒來看過一點點。”

“若是有個廟裡的師父在這兒,定會說然然有慧根~”白蘭“噗嗤”笑出聲來,林詩然剛剛說的時候,易群先和柳眉一人一邊在悄聲討論著是什麼意思。

大家因為白蘭的話都有了絲笑意。

“然然,你剃個頭就能做尼姑去了。”何孟雄趁機樂嗬嗬地接著打趣道。

“哼,”林詩然小臉一沉,故意一哼道,“我要做尼姑,之前定要把我知道的秘密都說出去,讓你們在紅塵中收拾殘局,我自個兒樂得清靜去。所以,為了避免麻煩,你們還是天天燒香盼我做個大俗人吧~”

林詩然的話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起來,剛剛還緊張的氛圍已蕩然無存,竟還有一絲莫名的暖意升起。

下午。

雨過天晴。陽光從雲層裡擠出來,照耀著濕漉漉的地麵。

蘇寧城坐在沙發上嚴陣以待,他知道他打了林詩然,李守常肯定是要來找他的。雖然他心裡還是有所顧忌,但是想到自己同他是兩條平行線,毫無交集,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三人見麵客套一番後,坐了下來。

蘇寧城命人奉茶。

“蘇先生,我們開門見山吧。”大釗先生溫和卻不失嚴肅,“我非常不讚同您教育小輩的方式,我甚至都不知道蘇先生究竟是教育小輩還是彆有目的。然然從小就在蘇家,若無蘇家,怕早就流落街頭。從這點上,我是心懷感激的。至於蘇家是如何對待然然的,我想蘇先生心知肚明。今日我是以然然的舅舅身份同蘇先生說這番話。從今以後,有關然然的一切都與蘇家無關。然然的教育自有我來負責,若是下次蘇先生再同這次一樣,我想我們就要鬨得不歡而散了。”

“啊?”蘇寧城尷尬地打了一個哈哈,笑著說道,“守常先生,您這麼說,我就不解了。然然好歹是我的侄女,又沒有父母,我也得負責任啊。再說了,小輩犯錯,懲罰一下有何妨啊?這次可能失了些輕重,還望守常先生原宥。”

雖然那日蘇家在場的人都知道林詩然是為林佩姿抗下家法的,但是對外總不能說是大太太犯錯,讓侄女頂包吧?那蘇家的麵子如何放得下?因此也隻能夠將錯誤歸集於林詩然的身上,推說是小輩犯錯。

守常先生的臉瞬間一沉,八字胡也耷拉下來:“蘇先生說到然然犯錯,我倒想問,然然究竟犯了什麼錯?竟然不惜動用如此嚴厲的懲罰?”

“這。。。”蘇寧城語塞,守常先生是熟悉蘇家情況的,是不可能隨意糊弄就能糊弄過去的,半晌,擠出了一句話,“。。。然然她同我頂嘴,不尊重長輩,您也知道,我們蘇家是禮儀大家,這種冒犯長輩的事情處理得很嚴厲。”

“哦?”守常先生扶了扶眼鏡,略有不屑地輕笑了兩聲,“真的是這樣嗎?怕是蘇先生因為上次國會的事情公報私仇吧?”

“守常先生,您這從何說起啊?國會的事情確是明鴻的錯,我忙於生意,也不怎麼管那逆子,他母親又溺愛。子不教,父之過。我已讓那逆子去國外思過了。”蘇寧城雖然表麵上笑著,但是麵子實際上卻有些掛不住了。

見守常先生的臉色很不好,仲甫先生接過話茬說道:“蘇先生,我是代表蔡校長來的,林詩然同學是法文進修館的學生,因為您所謂的家法,導致她沒法正常上課。。。。。。”

“仲甫先生,這法文進修館的事,您和我說不著,我是從來沒同意過然然去什麼法文進修館的。剛剛守常先生也說了,然然歸他管,這事就找他。”蘇寧城堂而皇之地推脫責任道,貌似也是想反將一軍。

守常先生站起了身,厲聲說道:“蘇先生,既然是如此推諉,那我是不是可以去警察局告蘇先生無故毆打學生?您要試試嗎?”

麵對守常先生的詰責,蘇寧城被守常先生的氣場有些嚇住了。他知道李守常敢說敢做,陳仲甫也是個不好惹的主兒,若到時候真在警察局論起來,再節外生枝,把蘇家的事兒給惹出來,便不好收場,他趕緊站起身來,賠笑道:“守常先生息怒,我也不是那意思,仲甫先生您給勸勸啊?”

仲甫先生隨之站起身來,笑著擺手說道:“我呀,是勸不動的。蘇先生,您前後矛盾,一會您要負責然然,一會您又推諉責任。我看,您若是不珍惜這個侄女,就把然然交於守常吧。當然,這也是然然自己的意思。今兒是來提前和您說一聲,免得您知道的時候,怒火攻心。”

說完,這二人連告彆都未告彆,徑直拂袖離開了蘇家。

待二人走後,蘇寧城狠狠地拍了下沙發,這個時候林詩然一旦退出蘇家,誰來製衡王秀瑜?

林詩然,果然不是個聽話的工具!

仲甫先生和守常先生並肩走在回北大的路上。

“我本是想和他好好談談的,結果,他這態度。。。。”看得出來,守常先生很氣憤,他氣憤蘇寧城至今還把然然當做是蘇家的工具。

“我知道你的感受。”仲甫先生拍了拍守常先生的背說道,“守常,道不同不相為謀。咱們應當慶幸然然沒有在這樣的家庭裡被壓迫得性格扭曲。有些人可就沒這麼幸運了。”

“這樣扭曲的家庭不知還有多少,中國的未來是青年們,若我們許多青年都因原生家庭被扼殺,那麼我們中國談何未來?”說到此處,守常先生激動得連胡子都顫了顫,“下期《新青年》,我要針對中國家庭現象寫一篇文章。”

“咱倆想一塊了。我想從然然這件事為原型,批判我們國家這種封建殘餘對家庭的危害,對人性的抹殺,掀起解放家庭束縛的潮流。”仲甫先生非常認可守常先生的觀點,兩人達成了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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