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下)(1 / 2)

大年初一的街上四處都剩餘著昨晚放炮之後的殘渣,它們被胡亂地丟棄在牆角,不時有微風推著它們朝前挪動兩步。空氣裡不像平常混雜著食物的香味和過往女人們的香水味,更濃重的是放完鞭炮後的味道。哪怕是一夜過去,它們依然在人間盤旋,久久不肯散去。

林詩然想,這或許就是老人們常說的年味兒吧,看來這股味兒的消散怎麼著也得到過完大年去了。

春節的到來倒是讓人放鬆了平時緊繃的神經,也打破了人們日常生活的規律,擺小攤的小販不再出攤,攬活搬運的工人不再工作,就連變幻莫測的時局似乎也識人間煙火一般,暫時穩定下來。

整個北京城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

然而經曆了1919年5月4日的人們回望這個春節,或許會感慨,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因趙世炎還未從天津回來,大釗先生帶著林詩然和鄧中夏去長辛店,同工人們一起歡度佳節。

一大早,大釗先生便雇了一輛馬車,裡麵裝滿了許多蔬菜、日用品。林詩然和鄧中夏幫著大釗先生將東西搬上了馬車。

這口袋啊看著挺結實,搬起來就更結實。搬了幾袋,林詩然就扶著馬車喘著粗氣,大釗先生看見自家外甥女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怎麼著,大小姐搬累了?”

林詩然就著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聽出自家舅舅調侃的語氣,輕輕一哼道:“舅舅,您還笑話我,您有我做您的外甥女,您還不知足?要是換了彆的大小姐,誰願意這樣幫您搬東西啊?”

“仲懈,聽聽,倒還誇上自個兒啦~”大釗先生將最後一個口袋遞給了馬車上的鄧中夏道。

鄧中夏將口袋接過來,堆上了馬車,爽朗地笑道:“守常先生,然然的脾氣您還不了解,張揚至極。”這是上次琴室的事情,複古派們給林詩然的評價。

大釗先生哈哈大笑起來,他一手抓著馬車框,登上了馬車。

林詩然跟在大釗先生後麵,白了眼鄧中夏道:“鄧仲懈同誌,你倒說清楚,誰張揚了!”

這又換得大釗先生和鄧中夏心照不宣的笑聲。

林詩然很無奈,自家舅舅和一向正經的哥哥現在怎麼都會尋自己開心?

馬車穿過街道,守常先生和鄧中夏一人坐在馬車的一邊,林詩然盤腿坐在二人的中間,看著左右的街道。

因昨晚守歲,人們都睡得晚,小孩們放炮更是玩兒得不亦樂乎,今兒早上大街才清靜得打緊。到了下午,怕又會聽見小巷裡傳來陣陣放炮聲以及小孩們的玩鬨聲,甚至有些大膽的小孩會到主街道上放炮,嚇唬路邊的行人,嚇住了,咯咯地在一邊笑,沒嚇住,隻能一臉掃興地跑開去其他地方尋找新的目標。

林詩然很羨慕這種她從未擁有過的童年樂趣。

“北京城一直這麼寧靜和諧,多好~”林詩然發自心底地感慨道。

“是啊~國家能夠繁榮昌盛,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這不就是我們如今正在為之努力的事情嗎?”大釗先生溫和地笑道。

林詩然歪著頭想了想,重重地點點頭道:“倒也是~”

“守常先生,依國家如今形勢,我們的努力真的能取得勝利嗎?”鄧中夏認真地看著大釗先生問道。

“隻要一直堅定不移地懷抱著必勝的信念,哪怕隻有一人,我們國家都會有希望。更何況,我們不是孤軍奮戰!”大釗先生許是激動,一隻手都握成了拳頭,他的眼睛裡滿是光亮。

後來,林詩然無論在任何時候遇到困難和挫折,都會想起大釗先生,想起自家舅舅堅韌樂觀的態度,想起自家舅舅那雙炯炯有神的雙眼。若說林詩然是很多人的太陽,那她的舅舅便是她的太陽。

到了長辛店之後,大家都熱情地招呼著他們。林詩然對長辛店早就一回生二回熟了,再加上之前幫長順他們討要工資,大家對林詩然是大小姐的隔閡更是消失殆儘。

大釗先生一路招呼著大家一起去樹貴家吃餃子。大家擁著大釗先生等人就往樹貴家走去。

林詩然喜歡他們的熱情和純樸,不像蘇家。

在蘇家,一般春節是林詩然最無聊的時候。

蘇家會安排晚會,請各種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到家裡做客,老爺們要麼是談談時局,搖頭歎息,要麼是談論生意,興致勃勃;太太們則是分了層次的,年輕的太太主要是炫耀自家丈夫又為自己買了項鏈或者鑽戒,隻為博得對麵人的驚歎和羨慕,年紀稍長的太太主要是攀比子女,然後就相約坐下來打牌;至於少爺小姐們更是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三兩兩聚在一堆,男孩們嘴角玩味地討論在場的女孩們,而女孩們紅著臉悄悄地談論男孩們,生怕被人說輕浮似的。

今年,是林詩然覺得最有意義的春節。

大家齊心協力地將馬車上的菜和肉搬進了樹貴家。長辛店的小孩都和林詩然玩兒得很熟,尤其是葛樹貴家的小孩,看見林詩然就撲了上去,齊呼“然然姐姐~”。

林詩然覺得要是自己再年輕幾歲,當個孩子王還是沒問題的。

今兒吃餃子。

大家很快就把案板、擀麵杖什麼的都準備停當了,然後就開始各司其職。林詩然幫著鄧中夏擀麵。

這時,隻聽得葛樹貴大哥高唱一曲,聽著還蠻有民族風味。林詩然從小長在北京,倒是沒聽過,好奇地問道:“葛大哥,您這唱的什麼啊?”

“樂亭大鼓。”大釗先生抬頭解釋道。

林詩然想起自家舅舅是河北樂亭人,像是發現新大陸似的說道:“這不就是舅舅的鄉音嘛?”

“對咯~”大釗先生笑了起來。

“守常先生不是你舅舅嘛,你怎麼會不知道?”煮著餃子的一大嫂子開口問道。

林詩然不好意思地笑著道:“實不相瞞,我長在北京,所以對老家沒什麼記憶。”真論起來啊,林詩然的母親也是河北樂亭人。

大家這才恍然大悟。

大釗先生笑容不減,直起了身子道:“我給大家來一段,怎麼樣?”

“好!”周圍一片喝彩聲。

“銀裝那個素裹呀,喜迎除夕。。。”

林詩然從來沒聽過自家舅舅唱樂亭大鼓,大眼睛都瞪圓了。

彆說,自家舅舅唱得還真好聽~

冬日的陽光雖然不似夏日那般熱烈,但是頗有暖意,斜射進屋,照亮了房屋,也照進了屋內每個人的心房。

第一頓餃子出鍋了。

葛大嫂忙端來給大釗先生,大釗先生搖了搖頭,堅持讓孩子們先吃。

“媳婦,你就聽先生的,讓孩子們先吃吧。”葛樹貴開口勸道。

葛大嫂這才招呼著孩子們來吃。她將餃子喂給了孩子,孩子也喂了一個給她。滿屋的人都對他們投來了目光,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

林詩然被這溫馨的一麵打動了,不自覺眼睛起霧,她對這種親情總是毫無抵抗力。

葛大嫂落淚了,她又慌忙用衣袖擦了擦。

“弟妹,吃餃子怎麼把你的眼淚勾出來了?”大釗先生的話語裡帶著幾分安撫。

“媳婦,大過年的,你哭什麼啊?”葛樹貴也慌忙勸慰道。

“我這是高興,高興!”葛大嫂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和大家解釋道。

若是換做從前,林詩然是定然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和長辛店的工人們打了交道之後,目睹了他們的生活現狀,雖然不能和葛大嫂感同身受,但是她能夠理解這種感覺。

林詩然和鄧中夏相視一眼,輕輕歎了口氣。

葛樹貴對大釗先生進一步解釋道:“今兒早和我鬨了彆扭,說嫁給我過年連幾頓餃子都沒吃過,你說這家家戶戶哪裡有白麵啊。這富人啊,叫過節,我們窮人,過關。”

“要說咱們工人,過好日子也不是沒可能~”

“大釗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我們想吃餃子都能吃上啊?”

“對啊!”

“大家夥聽說過一個人嗎,叫馬克思,德國人,大胡子。”

“有您的胡子大嗎?”

大家哄堂大笑起來。

林詩然和鄧中夏相視一笑,大釗先生又開始向工人們傳授馬克思主義了。

從長辛店回來時,已然入夜了。

冬日的月光絲毫沒有溫度,顯得十分清冷。同鄧中夏告彆之後,林詩然哆嗦個身子跟著大釗先生進了裡屋。

大釗先生看著自家外甥女笑了笑道:“你呀,出門前你舅媽讓你加件襖子,愣是不穿,現在知道冷了吧?”

“我想著要乾活,肯定會熱嘛。怎料晚上這麼冷。”林詩然哈了口熱氣,瘋狂搓著小手,“舅舅,我有個想法。我想以蘇家的事情來寫一篇心得,供同我有相似經曆的人做個參考,您覺得如何?”

“這非常好,我非常讚同。”大釗先生收拾著桌麵,聽得林詩然的想法,有幾分意外,抬頭說道,“但是,然然,你要記住,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必回以凝視。”

林詩然知道舅舅的意思,寫這篇心得必然會勾起許多讓人不快的回憶。舅舅還是在擔心她是否做好準備去麵對這些東西?她想起了夢,夢裡那個小小的自己,她想了很久,小女孩說的“忘記”、“拋棄”和“抹殺”是不是隱射自己對過去的“逃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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