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和紀綱談完話, 開門出來。
昨晚從林子離開, 冒著大雨開了幾個小時, 最終到達白澤鎮。
他們沒有進鎮, 來到郊外洋子的廠房。
洋子本名肖海洋,是邱爺手下, 他幫邱爺做什麼李道心知肚明,萬不得已,他不想和過去的人有太多牽連。
邱爺辦事狠辣卻不陰毒,洋子也仗義,但李道即將離開, 搭再多人情他怕沒法兒還。
可車上一死一傷都需要處理,剩下幾人也情緒不穩, 他們急需找個安全的地方落腳,再從長計議。
李道在院子裡碰見肖海洋, 兩人站房簷下聊了會天。
洋子遞煙給他,李道看一眼, 接過來,把煙卷叼在唇間,擋住他遞來的火兒。
“你自己抽。”他語調含混。
“什麼時候把煙也戒了?”
李道:“有一陣兒了。”
“看來真要從良了?”洋子還手給自己點上,吸幾口:“咱這行, 能上岸可不容易。”
李道哼笑,抬腿踩上旁邊的椅子, 弓腰,手肘搭著膝蓋。
雨下得粘膩, 一整天都沒停過,積水順房簷滴下,布滿青苔的水泥地麵砸出不大不小的坑窪。
洋子垂眼打量著他:“死那兄弟……?”
李道看外麵:“不問成嗎。”
肖海洋能體諒他的心情,歎口氣:“行。”他痛快地拍拍他肩膀:“這院子一直當倉庫用著,旁邊那廠子就是個普通果汁廠,你們在這兒住下,多久都行,我的地盤,外人不敢輕易追過來。”
李道舔著過濾嘴,側頭:“謝了。”
“跟我犯不著說謝。”洋子轉身,走幾步又停下:“這地方挺乾淨,你放心住。”
李道知道他的意思,現在說話都累,隻彎彎唇,雙手合十朝他舉了下。
洋子擺擺手走了。
李道抬起眼皮看了看天,嘬幾口未燃的香煙,良久都未眨眼。
他回到另一間房,輕手輕腳地開門。
出去時顧津還在睡,一轉頭,卻見她抱膝坐在那兒。
一覺清醒,她後知後覺地掉了淚
李道捏住拳頭,“醒了?”
顧津視線從窗外挪回來,輕點一下頭:“你去哪兒了?”
“看看老紀。”
半晌,顧津垂下眼:“我剛才……”
她嗓中哽塞,說不下去。
“我剛才看見窗外有個人走過去,背影有點像顧維,以為真的是顧維……”她整個麵孔都是淚,哽咽的聲音很小:“但忽然想起來,他昨晚死了。”
那種恍然大悟讓人痛徹心扉,像有把刀子在她胸口一下一下剜著。
絕望是,想要見一個人,卻永遠見不到。
她希望時間倒流,偏偏這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實現的妄想。
李道一句安慰的話都沒說,無話可說,說什麼也沒用。
他過去按住她後腦,將她額頭緊緊抵在自己胸口。
他滾了下喉,低著頭,拇指輕輕撫摸她頸後光滑的皮膚,“目前狀況隻能偷著把人埋了,附近的地是朋友的,但不能留墳頭。”
李道在征詢她的意見。
除此之外彆無選擇,顧津點頭。
李道聲音很低:“今後找機會回來,再想辦法好好安葬。”
顧津稍微揚起下巴,把臉頰的淚全都擦在他衣襟上:“會嗎?”
他說:“會。”
李道:“今晚你……去不去?”
顧津離開他胸口,深吸氣:“去吧。”
等天完全黑透,肖海洋帶他們去了後麵的果樹林。
水蜜桃接近成熟,黃粉不一的果子綴滿枝頭。
再往遠走是成片的梨樹和臍橙林。
在一處荒僻角落停住,雨水將附近地麵澆灌的泥濘鬆動。
肖海洋看了看周圍,“就這兒吧。”
他分了把鐵鍬給李道,李道下了第一鏟。
顧津始終安靜站在幾人身後,雨衣的帽子掉下來,幾縷頭發貼在她麵頰上。
不遠處放著未刷漆的棺木,是肖海洋命人臨時打造的,時間緊迫,做工粗糙。
她忽然記起來,小時候彆人家裡辦葬禮,當嗩呐吹起哀樂,親人伏地痛哭時,她都會緊緊閉上眼,把指頭塞進耳朵裡。
她那時甚至不懂死亡的含義,隻是單純討厭那種聲音。
後來父親去世,她漸漸明白死亡意味著拋棄。
再後來,母親也拋棄了他們兄妹倆,去過另一種生活。
她那時超乎尋常的堅強,總在安慰自己,沒事兒的,她還有哥。
來上陵的這些年,她痛恨顧維的不長進,雖然彼此分開生活,但各自安好。她嘴上說恨,卻願意為他積德行善,願意為他贖罪。她對他從未放棄。
可現在看來,曾經的所作所為那樣諷刺可笑。
老天太冷血了,根本看不到。
顧津眼中一片冰冷。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她耳邊輕聲問:“還看一眼嗎?”
顧津說:“不看。”
雨淅淅瀝瀝下著,幾個男人合力把棺木放到深坑中。
泥土將一個人掩埋,方寸之地容身,無論多麼輝煌或是不堪,一生也就過去了。
最後一鍬土填平,顧津魂遊的意識突然回來,猛地撲了過去。
她跪在地上,兩手開始瘋狂地刨土。
幾個男人愣住了,但都沒上前。
濕淋淋的夜色中,這姑娘如小獸一般嗚嗚哭泣,泥巴沾在身上和臉上,雨衣掉下肩膀,嘴裡亂七八糟說著一些話。
顧津不管不顧,一味地向外扒著土,她的動作在滿腔悲痛的發泄中更加瘋狂,最後仰起脖子,十指抓緊泥土,哭得撕心裂肺。
這種悲慟的氣氛,縱使外人也為之動容,肖海洋掏出濕透的香煙含唇間,轉過身去,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