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眼皮這種東西,是臉上一個再重要不過的部件,沒有眼皮則無法闔眼,夜裡得受著月光乾擾,好不容易睡著,恐又得被黎明天光驚擾美夢,於是人有眼皮——這層天然的屏障,一旦闔上,一應色彩一切畫麵俱消失不見,所有不想看的不能看的,或是想看卻不能看的,統統隔離在外。
蘇言此刻就屬於後者。
外物能隔離視線,卻擋不住思緒,偏要隨心所欲,與□□束縛爭出個高下,於是神經愈發囂張,幾乎是拉扯著眼皮,非要它睜開眼看一看,身邊是何等美色。
腦子是個好東西,奈何不受控製,蘇言壓著眼皮子,睫毛在自殘般的抗爭中微微顫抖,被霧氣打濕,就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心底蠢蠢欲動,想看而不能看,分外煎熬。
謝明允膚色真白......
大約是不太見陽光的緣故,也或許因為他一向不喜市井男子打扮,隻著長袍青衫,不似一般男子夏日輕衫薄紗,所以膚色白中透著冷,腳腕手背上,青色血脈幾乎清晰可見。
皮膚也細膩,如軟玉,哪怕是再近的距離也看不見他臉上的毛孔,反倒是細細的絨毛分外可愛。
蘇言猛地搖了搖頭,水珠甩入池中濺起細響,轉瞬間隱入其中,再聽不見。
蘇言不由得有些納悶,莫非她色心真的如此重,隻是看了一眼異性的身體,卻念念不忘起來了?
可為何從前未曾發現。
喘息聲越來越急,不知多久終於放緩。
不知道心底念叨了多少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蘇言幾乎錯覺自己有皈依佛門的天分,自覺神情平靜下來,才鬆了口氣,堪堪睜開眼。
誰料一睜開眼,比腦海裡更刺激的場麵,就直直撞入她眼前——
謝明允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正愣愣地看著水麵。
蘇言陡然一驚,自己方才又是扶額又是喘息,臉色恐怕也糾結得不行,不知道有沒有露出那一點“非分之想”的色心,謝明允就在一邊睜著眼,是不是都看到了。
又或者,他一直如眼前這般沉浸,什麼都未察覺。
“你剛剛睡著了嗎?”蘇言神情淡定,裝的,“這裡挺暖和的。”
謝明允“嗯”了一聲,目光卻沒動,他剛剛睜開眼就見蘇言閉著眼,她一副心煩意亂的模樣,時而糾結時而厭惡。
她在糾結什麼,又為什麼感到反感,是自己嗎?可她不是說並不厭惡自己身形嗎,為何又......
莫非是旁的什麼事?謝明允一時沒有想到。
於是他就這般注視著微波起伏的水麵,蘇言目光一掃,這才注意到原來不知何時水又漲了上來,以謝明允身量來看,正到他鎖骨下一寸的位置,掩蓋住了一切令人遐想連篇的部位。
她下意識鬆了口氣,渾身隨之放鬆,語氣輕快起來,說:“我們可以多泡一會兒,不過也不宜超過半個時辰,不然身上會起皺、失水。”
謝明允這才抬眼:“失水?”
就連疑問都這麼言簡意賅,蘇言失笑,很耐心解釋:“這裡比較熱,泡得太久,身體裡的水會慢慢流失,比如出汗呼吸,容易口乾舌燥。”
謝明允嘴唇微張,語氣也因為身體放鬆而延長:“哦......”
明明她的意思都很簡單,可說出來的卻是自己不甚了解的詞,謝明允心底升起淡淡的疑惑——他雖不曾遍曆四方,卻對各地文著有所了解,其中包括京城的地方話。
“失水”一詞,未見哪處有過,他在京城也未聽旁人作此用法,還有先前蘇言口中的“南疏北密”......
“我們沒帶水過來,這裡假山環繞,八成喚不來山楂山藥她們,所以也彆泡太久。”
心下那些旖念差不多散了個乾淨,蘇言倒也樂得和謝明允聊聊天談談心,她雙手掬起一捧水往臉上淋,水流劃過脖子,水聲琳琅中聲音有些含糊:
“你說......我們何時回蘇府。”
雖然她還算願意在此處待,但這些日她也想明白了,對於謝明允和李鈺的籌謀,也不能總是一昧繞開,簡直像是逃避一般,而眼前人這麼些天沒和李鈺聯係,也說不定是進度緩慢奏效了。
至少他不會和原先那般堅定,蘇言心想。
她本以為謝明允至少還是想回去的,不料他眉頭一皺,顯出半分不太樂意的神情,蘇言倒是一驚,果然聽他說:“你很急著回去嗎?”
“不急,但我想你在京城還有謝家的錢莊、開生意的鋪子等等,短期還好,但恐怕
不能長期離了你。”說是這樣說,但根本上還是蘇言有信心,進度已經過了大半,並且逐步上升趨勢。
照這樣下去,謝明允“黑化”反叛恐怕遙遙無期了。
蘇言不由得露出一個暢快的笑。
反而是謝明允神情有幾分動容,幾乎不敢置信:“你是為了我?”
蘇言:......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於是她點頭,很爽快:“算是。”
謝明允心裡一動,水麵下雙腿稍稍往蘇言那側移,但動作緩慢加上他此刻正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正跟蘇言聊天,故而無人察覺。
“京城事務我全都吩咐好了,倒是不用擔心,除非出現什麼大岔子,”謝明允在水底下攏了下自己散開的衣袍,“但京城安穩,謝家在京城根基漸穩,不至於出什麼岔子。”
蘇言“哦”了一聲,突然心底升起疑惑:“等等!”
謝明允眉梢微挑。
蘇言皺眉,感覺自己發現了什麼:“所以說,早在你和我......成親前幾個月,謝家就已經開始在京城布局了?”
這會兒,驚訝的人變成了謝明允。
他雙眸微睜,露出訝異神色:“你不知道?”
蘇言莫名,她怎麼會知道,這門婚事說起來還是雙方母親做的主,原著裡從定親到擇良辰吉日成婚,也不過半月時光而已。
更彆說她在成婚當日才來到這裡,就算說一句全然不知情,也不算扯謊,但蘇言還是決定按“蘇言”了解的時間,大約是......這樣會比較真心吧。
對於謝明允,她總不太忍心。
或許是她臉上的表情太過疑惑,真實得半點不似在作假,謝明允愣住了,低下頭魂不守舍般喃喃:“你不知道......”
蘇言應道:“嗯,我先前並不知曉,大約成親前幾日得知消息。”
她突然明白了什麼,倏地自水底下拉過謝明允的胳膊,偏過頭,神情震驚:“所以說,你我二人的婚事,早在幾個月前就安排好了?”
謝明允不知在想什麼,沒有應答。
蘇言納悶了——
這......這說不通啊!
又是和原著天差地彆的走向,這情節居然還是出現在一開始,她和謝明允成親的時候。
蘇言扶額,忍不住較真:“為什麼?”
以謝明允的家世也好樣貌也好,為何會選
擇和當時還是“蘇言”的這樣一位聲名遠揚的紈絝官二代成親,更何況還並非是正室,謝明允嫁過來,是為側室。
不成想謝明允抬起頭來,神色頗有些古怪:“你當真不知曉?”
謝家與蘇府這樁明麵上的婚事,眼前人卻毫不知情?
事情的顛倒已然超出他所料,謝明允直直盯著眼前的人,聽她再三保證確實不知情,那神色不似作假。
可偏偏如此,謝明允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要怎麼說,這樁婚姻,一開始便隻是一場利益互換?
蘇母和謝母達成的一致,共度危機,卻不過是讓她們這兩個做子女的,去犧牲利益,以權換前,各取所需,多好的算盤,他心知肚明。
卻不曾想,眼前人竟然是被瞞在鼓裡,毫不知情。
謝明允心底忍不住顫抖,溫泉水暖也驅散不去寒意。
若他第一天遇見蘇言時知曉此事,必然會以為她隻不過是裝模作樣騙取信任,可如今與蘇言相處這麼久,她是什麼樣的人自己再了解不過,絕不是撒謊騙自己。
太難堪了,謝明允想。
她對自己真心實意,卻不曾知曉,這竟是一開始就“注定”的交易。
於是,麵對蘇言一而再再而三的“為什麼?”
謝明允選擇了沉默。
溫泉地下,蘇言的手還摟著謝明允纖細的胳膊,不知是不是錯覺,明明水這樣暖,可這隻手卻似置於寒冬臘月,克製著冷意卻仍微微顫抖。
“你彆......”蘇言一時哽咽,有些不忍,“彆難過了,我不問了好嗎?明允。”
她喚著明允二字,幾乎是下意識地靠近,水波微微起伏,蘇言的肩膀抵上他的,隻覺得他垂眸隱忍的模樣令人心酸。
謝明允搖搖頭,不作聲。
明明......受了委屈的是這人啊,是她一心一意待自己,而自己居然一開始的許多天裡,明知她為人與傳聞中大相徑庭,自己仍是冷眼相待。
後悔的情緒如此刻的泉水,攀上了四肢百骸,無處不在。
“彆難過了。”蘇言乾脆摟著人,在空氣與泉水交錯的水麵,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居然反倒是她以為自己難過,先安慰自己,謝明允心底泛上一絲絲的疼,如網如麻,幾乎攥著他的整顆心。
半
晌,他抬起頭,隻是神色多少還有一分勉強,道:“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