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 28(2 / 2)

達洛加卻毫無所動。他一直在用那雙會通靈的黑眼睛觀察周圍人的打扮,像是在尋找什麼。

人們都有些厭惡他的無禮,但想到他是個外國人,又釋然了。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聽說波斯人的眼睛能看見鬼!”

人們立刻把話題扯到了最近的鬨鬼事件上去,達洛加也停止了打量,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見這個眼睛滴溜溜轉的外國人,也對巴黎的大小事如此感興趣,說話的人興致高昂起來,把夏洛萊府邸鬨鬼的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通。

“德·夏洛萊伯爵昨天一整天都跟莎莉夫人在一起,莎莉夫人催他回去,他寧願待在嘈雜的劇院後台,也不願意回自己的住宅。德·夏洛萊伯爵是個正人君子,儘管多情,卻決不濫情,肯定是家裡出了什麼事,才不肯回去。”

“蘭斯的確是個正人君子,他妻子那個樣子,他在外麵聽見有人說她的壞話,都會生氣地反駁回去。”

“夏洛萊祖上沒做過什麼壞事,為什麼會鬨鬼呢?”

“鬨鬼可能是個借口,真正的原因是被家裡的母老虎嚇得不敢回去吧。”

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有人笑著說:“德·夏洛萊太太唯一的優點,可能就是有錢。我情婦說,莎莉最近逢人就說,蘭斯要給她二十萬法郎還債。蘭斯哪兒來那麼多錢,肯定是他老婆給的。這麼一看,德·夏洛萊太太寬容又慷慨,甚至願意接濟丈夫的情婦,倒也不是一無是處。”

“德·夏洛萊太太的確是一個美麗又善良的女人,但哪個上等女人不美麗善良?我一想到她那些異端邪說就頭皮發麻,她居然暗示野蠻人和文明人並無區彆——哦,你們當時要是不攔著我,我肯定能把她教訓得啞口無言。”

“喬治,你跟女人計較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改?你知道她們不可能像男人一樣有見識。”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聽男士們說話的達洛加,突然開口問道:“你們說的那位德·夏洛萊太太,在哪裡,長什麼樣?”

男士們低聲告訴他莉齊的位置。

“我說,夏洛萊府邸最近頻頻鬨鬼,德·夏洛萊太太說不定是被鬼附身了,才會說那些怪言怪語,你們下次再聽見她說這些話,置之不理就行了,沒必要跟她爭論。”

“波斯人,”喬治說,“你不是能看見鬼嗎?不妨看看那位太太是不是真的被鬼纏上了。”

不用喬治說,達洛加也在仔細觀察莉齊。

他對上流社會的聚會毫無興趣,到這裡來,純粹是因為發現了埃裡克的蹤影。

他聽說,有人接下了加尼葉歌劇院的地基工程,便猜到是埃裡克,匆匆趕了過來——隻有那個魔鬼,才敢接下這種不可能完成的工程。

誰知,接下地基工程的,是一位冷峻、俊美、舉止優雅的音樂家。

達洛加不可置信,懷疑那個魔鬼用了什麼手段改變了自己的相貌,跟蹤他來到了這個聚會,然後就聽到了夏洛萊府邸鬨鬼的事情。

這麼多年來,達洛加一直跟在埃裡克的身後,他深知這個人多麼可怕——他是最天才的魔術師,在魔術上的成就堪比羅貝爾·烏丹。

很長一段時間裡,不少波斯人都以為他一半是神,一半是人,而當時,他還未到十四歲。

然而,年紀輕輕的他,卻全憑想象,為國王建造了一座機關迷城般的王宮。

在那座王宮裡,國王可以像幽靈一般自由來去,忽然出現,忽然消失。王宮中到處都是機關暗道,沒人知道那位少年建築家和國王究竟藏身何處。

那段時間,所有波斯人就像活在噩夢裡一般,聽見最輕微的、耳語一般的聲音,都會冷汗直流,寒戰連連。

起初,國王將埃裡克引為知己,給他極高的地位和巨大的財富。

但很快,他就發現,埃裡克的頭腦堪稱恐怖,除了他自己,誰也無法掌控他的才華。

他既是天才,又是瘋子,思路極其敏捷,擁有怪誕而豐富的想象力,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精通一項從未接觸過的技藝。

不少人以為他是神,就是因為他像是能支配一切自然力量,並將這些力量組合成一幅詭奇夢幻的圖騰,讓人目不暇接,頭暈目眩。⑵

無法掌控,那就毀滅。

國王對埃裡克產生了深深的忌憚,認為他必須死,所有為他工作過的人也必須死。

達洛加則是此任務的執行人,但因為埃裡克幫過他的忙,便決心要搭救他。

最重要的是,埃裡克當時才多大——十五歲,十七歲?

他超凡的天賦,冷峻而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氣質,總是讓人忽略他的年紀。

達洛加找了一具被禿鷲啄食得麵目全非的屍體交了上去。等國王察覺到異樣時,他已經跟著埃裡克逃到了君士坦丁堡。

在那裡,埃裡克同樣大放異彩,為蘇丹改造了無數暗門、密室和神秘的保險箱。

很快,蘇丹也對埃裡克生出了殺心。他們又不得不離開了君士坦丁堡。

一開始,達洛加還能像同情孩子似的同情埃裡克,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也像前兩位君王一般,對他生出了無名的恐懼。

沒人知道這個魔鬼在想什麼——他擁有古怪的天賦,性格也極其古怪,時而冷嘲熱諷,時而溫和有禮,時而像個投機商似的不擇手段地做生意,時而把自己關在公寓裡,一兩個月不出門,就為了創作一首曲子。

他明明冷血無情,滿手血腥,有時候卻嫉惡如仇。

他們路過新奧爾良時,為了方便,直接在郊外的沼澤地紮營。

到了晚上,沼澤地深處傳來一聲慘叫,埃裡克立刻翻身上馬,用靴刺一紮馬腹,趕了過去,是一群暗夜騎士——三K黨的餘孽在折磨一個黑人。

他們頭戴白色尖帽,身穿白色長袍,吵嚷著要把那個黑人掛在十字架上燒死,還要燒毀他的房屋,隻是因為那個黑人粉刷了自己的小木屋。

達洛加原以為埃裡克不會管這種閒事,誰知,他毫不猶豫地拔槍、上膛,一槍擊斃了那些暗夜騎士的頭目,救下了那個黑人,給了他一些錢,好讓他換個地方重新生活。

達洛加簡直不可置信,他跟著埃裡克走遍了歐洲,甚至來到了北美洲,卻還是不明白眼前的人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是神,還是魔鬼。

每當他覺得埃裡克天性善良,隻是那張臉讓他受到了太多冷遇與不公,以至於他不得不藏起一顆善心時,他又會做出一些極其殘忍的事,讓達洛加不寒而栗——有個路人僅僅是說了一句“這人好像乾屍”,他就拋出繩索,精準地套住那人的脖子,像對待犯人一般,騎馬拖行了幾百米,直到那人奄奄一息,才漫不經心地收起繩子。

可同時,他又會救助弱者。

他給修女捐錢,趕走無惡不作的暗夜騎士,有空就去保留地看望那些因白人疾病而痛苦不堪的印第安人,親自采藥,給他們煎藥。

諷刺的是,他殺人、放火、設下一個個高明而精妙的騙局盤剝富人,從未引起過當局的注意,但當他做了幾件不起眼的好事,當局就決心要把他逮捕入獄。

達洛加與他分開,就是因為太多人追捕他們,迫不得已在沼澤地兵分兩路。

風頭過去後,達洛加曾回到沼澤地找過埃裡克,卻隻找到一灘鮮血,和一具剝了皮的短吻鱷屍體。

他疑心是埃裡克所為,但找不到證據,也找不到埃裡克的身影。

達洛加一度以為埃裡克死了。

他不知道怎麼看待這件事——埃裡克顯然不是一個好人,隻要他到一個地方,就有人恐懼、尖叫和流血。

可他最終死去,卻是因為幫了一些人,做了一些好事。

還有比這更諷刺的死法嗎?

不過幾天後,達洛加就發現埃裡克沒死,被一個四處巡演的馬戲團撿走了。

馬戲團老板把他當成搖錢樹,不惜花費重金,給他擺脫了逃犯的身份,又請了幾個荷槍實彈的打手,以防他突然逃走。

莉齊放走埃裡克那天,達洛加也在觀眾席,他不知道該不該上去,把那個魔鬼重新釋放出來。

他同情埃裡克,崇拜埃裡克,對他的種種遭遇非常痛心。

他知道,假如不是恐怖的長相,埃裡克恐怕早已成為這個時代最成功的那一類人——隻要他稍微長得平凡一些,他就能輕易積聚起艾德勒那樣的財富,再不濟也能成為羅貝爾·烏丹那樣的魔術師,或者李斯特或帕格尼尼那樣聞名遐邇的音樂家——隻要他長得稍微平凡一些,像個普通人。

達洛加想過,假如他擁有這樣的怪才,但半輩子都在被追殺、被驅逐、被厭憎和誤解中度過,他會怎麼做?他可能會大開殺戒,跟一個城市的人同歸於儘。

正因為如此,更不能放埃裡克走出牢籠。

然而,一個美麗的少女卻走上去,把他從籠子裡放了出來。

當時,達洛加就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將被這個魔鬼纏上,像被瘴癘腐蝕,像被病菌侵襲,像被饑渴的野獸盯上,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發現埃裡克並沒有跟蹤那個少女後,達洛加又鬆了一口氣,以為那個魔鬼放過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不想再跟這個魔鬼扯上關係,但也回不去波斯了,就來到了法國,想在巴黎定居。

誰知,命運又讓他看到了埃裡克的蹤影。

巴黎最近怪事頻發,大半個上流社會都惶惶不安,他就隱約猜到是埃裡克的手筆,看到莉齊的相貌和手上的金戒指後,更加確定了心中的猜想——那個魔鬼果然纏上了他的救命恩人。

彆人救了他的性命,他卻想把人家的家庭弄得支離破碎!

正義感在達洛加的心中激烈地燃燒著。

他想,啊,我得拯救這個美麗的少女,她那麼漂亮,那麼年輕,那麼善良,宛如一朵生機勃勃的鮮花,絕不能就這樣枯萎在魔鬼的手裡——要不是我,那個魔鬼也不會逃出生天,我有義務拯救她!

想到這裡,達洛加大步走到莉齊身邊,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大聲說道:

“伯爵夫人,您被鬼纏上了!”

話音落下,所有人都望了過來,包括站在最遠處的E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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